让我们再次重新看一下这段对话。
前情是北望不成,施家受困。
而姚望舒在此时提起了“南生”。
老人说“读书少所以名字俗。”
可“北望”“南生”彼此互文,看似说的是姚望舒这个“南生”起的俗气,但实际上何尝不是在说自己的“北望”起的不好呢?
再引申讲,其实是在说自己将家族延续寄托于回归中洲儒门的选择并不好,所以“北望”起的不好。
同时也在诘问姚望舒,你的“南生”是否能比北望好些?
然后老人问“南生笔”是不是杀了重孙的赔礼。
这里的意思就很清晰了,你姚望舒是不是因为杀了我重孙,所以决定许诺未来保下我施家,来换取我的支持。
所以“南生笔”才是赔礼。
可姚望舒否认了,她没有把施北望的命背在月牧的身上,也不打算靠无根无凭的许诺来达成任何交易。
老人又问:“那这笔又是为什么呢?”
问的其实是“那月牧为什么要保施家南生呢?”
姚望舒答:“这是谢礼,谢施家老祖母与月牧同行。”
她的意思是,施家南生需要的不是独夫的许诺,而是祖母的付出,南洲人会因为和中洲的敌意而针对施家,但南洲人也会因为记得一位准圣为南洲界付出了生命,而接受施家。
施家北望,要全家性命,存独子独孙。
施家南生,请祖母性命,享万世太平。
谢礼和赔礼,这二者的关系其实是完全不同的,最简单的道理就是当姚望舒否认“南生笔”是赔礼的时候,施家老祖母说了“有道理”。
如果只是赔礼,其实施家老祖母根本不会相信所谓的“南生”,当她死后,望舒宫或者独夫如果不履行承诺,或者根本无法履行承诺,那施家连哭诉的地方都没有。
你月牧不过是和儒门一样,净想着空手套白狼而已。
施家的未来当然该由施家这位祖母亲自搏出来,她如此才能安心,如此才能对得起那位圣人的指点。
所以当时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这段简短对话其实已经达成了共识。
所以笔的名字才重要!
因为“南生”代表着,施家老祖母此次付出是与南洲的交易,她为了南洲付出生命,换来的是施家南生。
而怀素不能依靠他跟施家祖母的同窗情谊,将这一切单拎出来,这等于让施家祖母的付出成了笑柄,谁需要你几十年几百年后做一个施家落魄少年的白胡子爷爷!施家祖母要的是施家彻底成为南洲的世家!与南洲融为一体!
如此就可以理解姚望舒的泪水和激动了,她要保证那位老夫人倾尽一切的付出后,可以得到她想要的回报,这是她相见时的许诺。
老夫人一路其实帮助了她很多,只是由于各种原因,她们只能偷偷的沟通计划,如今老夫人走了,姚红儿其实很伤心,很想哭,但姚望舒努力的把眼泪含住了,因为一切还没有结束。
“好笔,那我就收下了。”怀素默默的把笔揣入了袖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写下圣字的笔,饱沾了玉蟾明月的血、望舒壶的灵气以及“独善自养”的道息化成的墨水,这件法宝他不可能放弃。
说实话给写字不如他的人用,即便是圣人,他都觉得是暴殄天物。
如今天下能配得上也只有两三人,如果成竹那厮没死,给他画画倒是可以的。
人老了就是回忆太多了,他回过神来,再次开口问道:“说条件。”
姚望舒捂着嘴狠狠的咳嗽,似乎要把之后的先咳出来,她擦净嘴角开口道:“烦请怀素老先生为我南洲守界十年!”
怀素平静点头,这完全不出意外,其实他本就是要在此观摩此字,来提高书道领悟,同时这旁边就是真君的线,对他而言可以说是天下书道精华的大成之地。
十年也真的不算久,之前只是希望不参与纷争,如今迫不得已,便一边领悟一边守着就是了。
“还有!咳!咳!”姚望舒又开始咳嗽了,她捂着胸口咳了好一会,才抬头道:“若未来怀老先生真的登临圣位,要做我。。。咳!要做我南洲的圣人!!”
怀素一愣,他看向女孩,缓缓开口道:“我可以告诉你,天下如今准圣中,距离圣位最近的人或许不是我,但取前三,如今必然有我一个。”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我是真的可能做圣人的。
你姚望舒不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月牧如今,血月独夫一举做成了白生千方百计想达到的效果,以不高的修为登临一洲圣位,做一位“假圣”。
这地位之高、运道之好纵观九洲几千年历史,也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几位俊才,而且各个不是大贤就是大奸,且最终善终者几乎没有,能勉强算是老死者也不过三两位,说是老死,实则是心血熬干、神思疲惫而死。
你姚望舒显然算不上大贤,以独夫之名来说是近似大奸也不为过,你别看如今南洲风向随你,但有朝一日你血月若是沉了,独夫便要被加上民贼二字。
万夫所指到万剑所向的距离,比想象中要近的多!
我怀素若是做了南洲的圣人,你望舒宫便不再是同类与十四处,你姚望舒更是自动退下圣位,即便我个人不清算你,甚至有意保全,但南洲也很难再容你的。
“还请老先生努力,咳!莫做前三,当做首名!”姚望舒说完捂着嘴再次咳嗽起来。
她不在意。
她要做南洲的独夫,不代表她喜欢当独夫,就好像她驱赶群仙,不代表她真的喜欢放牧。
怀素沉默了,他看着因咳嗽不止被铁石轻轻拍打后背的单薄姑娘,有些震惊于走到如今这一步她竟然还未长大。
多少青年男女踏上权力的阶梯的时候是饱含理想的?谁年轻的时候不认为权力只是自己的达成目的的工具呢?
可当每个人费尽全力爬到一定高度的时候,都会逐渐迷失,追逐权力逐渐成为了自己的目的,这与你意志坚定与否其实关系不大,倒不如说只有你发生这个转变,才有可能爬到这个高度。
异类者寥寥无几。
“姚望舒,他日你若被逐出南洲,当真不会后悔?”怀素忍不住发问,他还是觉得这个女孩可能根本没有想象到,那一天到来会是多么可怕可悲的情况。
姚望舒已经说不太出话了,她的咳嗽愈发严重,已经开始出现了血泡,她无力地摆摆了手道:“等先生咳。。的好消息!”
女孩转过身走向南洲的方向,满身肌肉的瘸腿老人守护在身侧。
日光在海平面上打来,海风把长发吹的乱舞,她整个人被拓成了一个剪影,薄的像是一张纸,浓的像是那捧墨。
怀素安静的看着她远去,忽然叹了口气,他知道此间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自己和这个女孩的麻烦还没开始出现,比如玄甲军、比如紫云仙宫,比如自己的学生、比如书院等等等等。
但此时还有些时间,他倒是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回转过身,看向地上安静沉睡的施家老祖母,他伸手轻拨,土壤分开老人的尸首缓缓滚入泥土之中,最终化为一座小小的土堆。
怀素想了想,又伸手扯来一块石头,认真削减,将其变为一块小石板,然后拿出了那支“南生笔”,在上面轻轻下了四个字,并把它立在了土堆前,这便是墓碑了。
可还没完,怀素再次从袖子深处翻找起来,最终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小盒子,他轻轻打开,木盒子里装的竟然是一个雕刻精致的小玉锄头。
他将它轻轻捻起,小心的放到了石板之上。
此物藏得太久,灵气散了,它里面装的东西也就拿不出手了,只好当做挂饰,聊表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