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徽二年,四月中旬。
平壤城内外重建事宜渐次展开的消息,如同初春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渗入了高句丽残存的统治阶层耳中。
慕容嫣巡视乡村、拨发粮种、修缮房屋的举动,与她之前连屠两城的酷烈形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在这座依旧弥漫着失败与恐惧气息的王都深处,激起了复杂的涟漪。
景福殿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压抑和诡异。
炭火盆依旧燃烧,却驱不散那股源自猜忌和绝望的寒意。
高句丽王高藏蜷缩在王座上,眼神空洞,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已麻木。
摄政王高云坐在下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椅背,面前摊开着一份由密探拼死送回的情报摘要,上面简要记述了慕容嫣在清溪里等地的言行。
殿下,文武百官分列,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难以置信和深深疑虑的表情。
前几日,他们还在为慕容嫣的屠刀而瑟瑟发抖,今日,却要面对她“施恩”的消息,这让他们感到无比的困惑和不安。
沉寂良久,高云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沙哑地开口:“诸位都听说了吧?慕容嫣在平壤西边的乡村又是发粮,又是修房,甚至还亲自下田?”
他的语气充满了讽刺与不信。
这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顿时激起了波澜。
“摄政王!此乃妖女惑众之诡计!绝不可信!”主战派的朴正雄第一个跳出来,他脸色因激动而涨红,
“慕容嫣是何等人物?海州、安州数万军民,她杀起来眼都不眨!她会真心关怀我高句丽百姓?笑话!这定是她收买人心、诱我松懈的毒计!她定然是想让我等以为她已放下屠刀,放松警惕,然后伺机将我等一网打尽!”
他的话音未落,主和派的文正淳却颤巍巍地出列,他老脸上满是复杂的神色:
“朴将军话虽如此可可据闻,她确实拨发了实实在在的粮种、农具,也征发俘兵修缮民房这些,做不得假啊若若她真有悔祸之心,或是欲行怀柔之策,我高句丽是否可借此机会?”
“文侍中!你老糊涂了不成?!”朴正雄厉声打断,“她慕容嫣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的黑金睡裙,前脚刚屠完城,后脚就去施恩?这分明是猫哭耗子!是羞辱!是让她手上沾满的血,看起来不那么刺眼!你若信了,便是自投罗网!她这是要兵不血刃地瓦解我们的抵抗意志!”
另一位大臣也附和道:“朴将军所言极是!慕容嫣此举,太过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定然是见平壤城坚,强攻损失太大,故而改用此软刀子割肉之计!想让我等主动开城投降,她好不费吹灰之力尽得高句丽!其心可诛!”
“可是可是若她真是作秀,何必亲自动手提水?她毕竟是一国之君,那身华贵无比的衣裳沾染田泥,岂是轻易作伪的?”也有少数人持怀疑态度,但声音微弱。
高云听着下面的争论,脸色阴晴不定。
他何尝不觉得此事蹊跷?
慕容嫣的狠辣,他刻骨铭心。但眼前的情报,那些具体的物资、切实的行动,又让他心底滋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幻想。
或许或许在绝对的实力碾压后,对方真的需要安抚地方以稳固统治?
或许高句丽还能留下一线生机?
“都安静!”高云烦躁地喝道,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国王高藏,又扫过众人,
“慕容嫣是真心怀柔,还是假意作秀,眼下确难分辨。然,无论其目的为何,有一事可确定——平壤城,仍在吾等手中!城外工事日益坚固,守军士气经此消息,或许或许反而能稍安?”
他试图寻找一丝积极的因素。
“摄政王明鉴!”朴正雄立刻道,“正因如此,我等更需提高警惕!绝不可被妖女的小恩小惠所迷惑!当趁其假意怀柔、防备可能松懈之际,加固城防,积储粮草,联络四方忠义,以待时机!切不可存丝毫侥幸之心!”
文正淳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高云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疑虑和朴正雄等人的激昂,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颓然退回班列。
他心中明白,经此大败,信任早已荡然无存,任何看似美好的信号,都会被解读为更深沉的阴谋。
慕容嫣过往的血腥,已为她今日的任何行为,都蒙上了无法洗刷的阴影。
高云见无人再强烈反对,心中那丝微弱的幻想也迅速被现实的冰冷所取代。
他沉声道:“朴将军所言有理。无论慕容嫣意欲何为,平壤乃我高句丽最后壁垒,绝不能有失!传令下去,各门守军加倍警戒,严防敌军诈城!另,多派细作,密切监视慕容嫣一举一动,探其真实意图!”
“臣等遵命!”众人齐声应道,只是这声音中,少了往日的决绝,多了几分迷茫与沉重。
朝会在一片猜疑和压抑的气氛中散去。
景福殿又恢复了死寂,但一种新的、更加复杂的恐惧感,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了每个人。
慕容嫣那身墨金色的睡裙,在他们脑海中,不再仅仅是杀戮的象征,更添了一层诡谲难测的迷雾。
他们宁愿相信那是伪善的作秀,是更阴险的陷阱,因为相信对方可能怀有善意,在如今的境地下,反而是一种更大的冒险和绝望。
与此同时,平壤城外的行辕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慕容嫣刚刚批阅完一批关于安置流民、分发农具的奏章,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她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榻上,身上,依旧是那身神凤降世裙。
神凤降世裙在傍晚柔和的灯光下,流转着静谧的华光。
极致玄黑的苏锦底料吸吮着暖色的光,色泽温润,织入的金色棉绒与真金线流淌着柔和的辉光。
睡裙之上,那只擎天巨凤的图案,在放松的状态下,少了几分戾气,宛如休憩中的王者。
宽大的喇叭袖一只软软垂在榻边,另一只则被慕容嫣用来垫着下巴。
她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那长达五丈的苏锦拖尾,在榻下,迤逦地铺展开来,呈现出一种处理完公务后的、慵懒的凌乱,甚至有几缕,滑落到了榻边的地毯之外。
棉质的柔软与睡裙的舒适,让她得以在繁重的政务间隙获得片刻安宁。
林臻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燕窝走了进来。
看到慕容嫣疲惫的样子,他眼中闪过心疼,放轻脚步走到榻边。
“嫣儿,累了吧?先喝点燕窝歇歇。”他柔声说道,坐在榻边,用银匙小心地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慕容嫣睁开眼,看到是他,脸上立刻露出了依赖的笑容。
她就着他的手,乖乖地喝下燕窝,然后撒娇般地将头靠在他肩上:“夫君。这些琐事真的好烦呀。比打仗还累人。早知道就都杀光了省心。”
林臻失笑,放下碗,轻轻揽住她:“又说傻话。治理疆土,本就是细水长流的事情。杀,只能一时震慑,怀柔,方能长久安稳。嫣儿今日之举,看似繁琐,却是在为我大乾奠定万世基业。”
慕容嫣在他肩上蹭了蹭,嘟囔道:“道理我都懂,就是就是觉得麻烦嘛,而且。”
她抬起头,凤眸中带着一丝狡黠,“夫君你说,平壤城里那些家伙现在是不是在猜我到底想干什么呀?会不会觉得我是在作秀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