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针对灶台的清洗,也是一场针对人心的烹炸。
雁门关的空气里,那股陈年积攒的馊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怪的混合气息——刚烧透的青砖味,还有那被称为“靖州净手丸”的浓烈皂角香。
卫渊站在西隘口的火头营外,脚下是一摊还没干透的污水。
面前的三座灶台,被人用大粪泼得面目全非。
黄白之物挂在崭新的青砖上,顺着那道专门留出来的“双灶膛”缝隙往下淌,臭气熏得周围几个负责监工的玄甲骑直皱眉。
“世子,抓了几个舌头,说是喝多了撒酒疯。”吴月按着刀柄,眼神比那刀锋还冷,“剁了?”
“剁什么?人家那是给灶王爷上供呢,虽然这供品口味重了点。”卫渊掩着口鼻,甚至还有闲心用鞋尖踢了踢地上的一块碎砖,“苏娘子,洗吧。用最好的皂液,让弟兄们都看看,这灶台底下到底藏着什么妖魔鬼鬼。”
几十桶浓缩的皂液被提了上来。
并没有什么严刑拷打,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和刷把摩擦砖石的沙沙声。
那几个被按在一旁的“醉酒”士卒,起初还梗着脖子装疯卖傻,可随着那一层层污秽被洗去,他们的脸色开始发白。
皂液渗入砖缝。
原本青灰色的砖面,在接触到强碱性的皂水后,那些看似干净的纹理中,竟缓缓渗出了诡异的淡蓝色水渍。
水渍蔓延,像一条条活过来的蚯蚓,最终在灶台后壁最不起眼的角落,勾勒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暗记——“永昌”。
“永昌号,那是西凉裴氏在边贸最大的白手套。”卫渊蹲下身,指尖隔空点了点那个蓝色的印记,“看来这灶台不是用来做饭的,是用来给裴家做账的。硝霜粉尘积年累月渗进砖里,遇碱显蓝,这原理,他们不懂。”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把这三个‘上供’的兄弟请去喝茶,别弄死了,留着指认这‘永昌’二字是谁刻上去的。”
夜风卷着寒意,吹进总制使的书房。
张启像只夜猫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刚从信鸽腿上解下来的薄纸。
“世子,京里递出来的消息。太医院丹炉失火那晚,确实有人浑水摸鱼。”张启压低声音,“拿着内府监的腰牌,那是宫里的物件,却是个生面孔。取走了三匣‘赤髓膏’。”
“赤髓膏?”卫渊挑眉,手指在桌案上那盏油灯的灯芯上拨弄了一下,“那玩意儿我知道,炼丹用的催化剂,但在懂行的人手里,它就是提纯黑硝最好的引子。”
“查到去向了吗?”
“没出京城,但咱们的人看见那管事最后进了西市的一家寿材铺,那铺子背后的东家,姓裴。”
卫渊笑了,笑意却没达眼底。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早就裁好的黄纸,提笔便写。
字迹潦草狂放,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嚣张。
“不必查了。有些事,藏着掖着是机密,贴在大街上那就是笑话。”
片刻后,一张墨迹未干的告示被递到吴月手中。
标题只有八个大字:【灶王爷昨夜查账,见赤髓膏三匣,疑为假银锭辅料】。
“印一千份。”卫渊把笔一扔,“贴到每一个灶台的侧壁上,就在那用来记账的青砖旁边。告诉弟兄们,这是本世子给他们加的‘佐餐读物’。我要让那帮躲在阴沟里的老鼠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灶王爷都看着呢。”
接下来的七天,雁门关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苏娘子不仅是个做生意的天才,更是个执行力极强的管家婆。
她直接征用了关内所有的铁匠铺,炉火日夜不熄,打铁声响彻云霄。
一个个按照新标尺打造的钢圈,被强制性地嵌进了每一口行军锅的灶膛口。
这些钢圈看似普通,内缘却刻着一圈细密的凹槽。
凹槽里,被填满了一种特制的半透明晶体——那是卫渊让赵晴弟子调配的“显影剂”,皂碱水结晶。
“世子,这东西真管用?”苏娘子看着那些忙碌的铁匠,有些心疼银子,“这钢圈造价可不低。”
“这就叫‘温水煮青蛙’。”卫渊站在城墙上,俯瞰着那一缕缕升起的炊烟,“平日里没事,可一旦灶膛温度上来,这结晶化作雾气,只要碰到一丁点燃烧后的硝烟味……”
第七日午时,正是埋锅造饭的时辰。
原本白茫茫的蒸汽中,忽然出现了异变。
先是西大营的三号灶,紧接着是南营的七号、八号……
那些钢圈内缘喷出的雾气,在接触到灶膛里腾起的热浪瞬间,竟然凝结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蓝色珠子!
珠子并不大,却像是一只只幽蓝的鬼眼,死死地盯着正在烧火的伙夫。
三十七处。
不多不少,正好对应了之前在雷窟残账上查到的那三十七笔“澄心膏”流向。
也就是在这一刻,东校场的马厩方向,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铃声。
“叮——叮——叮——”
那是李长老手里的铜铃,这是卫渊定下的死规矩:铃响三声,全关熄火!
几乎是瞬间,原本喧闹的雁门关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瞬间死寂。
所有的火头军都条件反射般地泼灭了灶膛里的火,滚滚黑烟冲天而起。
在这令人窒息的黑烟掩护下,吴月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玄甲骑,踹开了马厩那扇紧锁的草料库大门。
李长老正蹲在一个巨大的饲料槽旁,枯瘦的手指掀开槽底的木板。
木板下,密密麻麻地凝结着一层如同露珠般的蓝色液滴。
而在那饲料槽的正下方,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地窖入口。
“拖出来!”吴月一声令下。
十二口沉重的黑铁箱子被生生拖拽到了阳光下。
箱盖被撬开,金灿灿的光芒差点晃瞎了周围士兵的眼。
不是金子,是铜钱。
崭新的、还没穿绳的铜钱,每一枚的背面,都在那不起眼的边缘处,暗铸着一行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小字:癸卯冬·硝粟。
这是西凉裴氏用来支付“买命钱”的黑金,也是他们洗白毒粮利润的证据。
半个时辰后,关楼之上。
一座巨大的熔炉已经被架了起来。
十二箱铜钱被一股脑地倒了进去,在那炽热的铁水翻涌间,原本代表着财富的铜臭味,此刻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
卫渊手里捏着一枚还没来得及扔进去的铜钱。
他走到刚刚安好的关楼灶台前,将那枚铜钱轻轻放进了钢圈的凹槽里。
热气升腾。
钢圈里的皂碱雾瞬间包裹了铜钱,下一瞬,那枚铜钱的表面骤然亮起刺眼的蓝光,光芒映照在卫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将关楼的飞檐斗拱都染上了一层森然的幽色。
“老人家。”卫渊转头看向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长老,“你说,这灶王爷吃不吃铜?”
李长老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抽搐了一下。
老头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刚刚冷却的、混杂着铜渣和炉灰的废料。
他猛地将手伸进灶膛,把那把废料塞进了正旺的火苗里。
“轰——!”
火焰瞬间变色。
不再是温暖的橘红,而是一股妖异惨烈的靛青色,顺着烟囱直冲云霄,像是一把利剑,狠狠刺破了边关灰蒙蒙的苍穹。
那青色的火光映照着远处的阴山。
雪线之上,原本还有一颗在白昼里依然隐约可见的寒星,在这冲天的青焰映照下,竟像是被吞噬了一般,猝然黯灭。
卫渊眯起眼,看着那颗消失的星辰,指尖轻轻摩挲着刀柄上的铁锈。
“账本烧了,钱熔了,灶王爷也吃饱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幽蓝的火光,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
“接下来,该轮到那个不想吃饭,只想炼丹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