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谑。
卫渊瞥了一眼那黑黢黢的洞口,还没迈步,鼻翼便微微翕动。
风里不仅有陈腐的霉味,还夹着一股极其细微的、刚烧过的纸灰气。
他停下脚,没理会孙矿霸那只尴尬悬在半空的手,而是转身看向官道尽头。
一匹快马正卷着黄尘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伏得很低,像一只贴地飞行的灰隼。
是张启。
“看来这洞,本世子今日是钻不成了。”卫渊随手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亲卫,嘴角噙着那抹惯常的散漫笑意,“孙当家,你这矿洞里藏着的‘宝贝’,怕是没我想找的东西值钱。”
孙矿霸脸色一僵,眼底的凶光还没来得及收敛,张启已经勒马而至。
这位监察司主事顾不得擦那满脸的油汗,翻身下马,动作粗鲁地从怀里掏出一卷被烟火熏得焦黑的账册残页。
“世子,雷窟那边的余烬里刨出来的。”张启的声音嘶哑,像是吞了把沙子,“那帮孙子跑得急,账本烧了一半,但还是留了尾巴。”
卫渊接过残页。
纸张脆得像在那油锅里炸过的薄脆,稍一用力就要碎。
他眯起眼,借着昏黄的日头细看。
三十七笔“澄心膏”的出库记录,时间跨度整整三年。
每一笔出库的日子,后头都用朱砂工工整整地对着一个“入”字。
“这日子眼熟。”卫渊指腹摩挲着纸页边缘,指尖沾了一抹黑灰,“跟西大营每年冬储粟米入库的时间,一天不差。”
张启从马鞍袋里掏出一枚还没完全烧化的封泥,那是从雷窟废墟里捡的。
他又从怀里摸出另一枚封泥——这是刚刚从西大营粮仓顺出来的。
两枚封泥往马背上一摆。
一模一样的“西凉”二字,甚至连模具崩口留下的那道细微划痕,都分毫不差。
“走,去西大营。”卫渊翻身上马,脸上的笑意彻底冷了下来,“我倒要看看,这帮人给我的兵吃的到底是什么金贵的‘补药’。”
西大营的粮仓修得气派,五丈高的圆顶仓房连成片,看着固若金汤。
卫渊到的时候,吴月已经带人把仓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几十个膀大腰圆的火头军拎着勺子站在那儿,领头的正是那个满脸横肉的赵火长,正唾沫横飞地跟吴月嚷嚷:“这是军机重地!就算是世子爷,也不能没凭没据就撬咱们的粮袋子!这要是进了潮气,几万弟兄喝西北风去?”
“废话真多。”
卫渊跳下马,径直走过去。
他看都没看那赵火长一眼,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嗤”的一声,那柄寒光闪闪的利刃直接扎进了一摞堆在最底下的麻袋。
手腕一转,麻袋破了个口子。
陈年的粟米像流沙一样淌了出来。
米粒看着倒是饱满,只是颜色有些发暗,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陈腐气。
卫渊蹲下身,也不嫌脏,抓了一把粟米在手心里。
他慢慢搓动手指。
米粒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随着他的动作,那些原本依附在米粒表面的灰尘扑簌簌落下。
那不是土,而是一层极其细腻的、如同面粉般的灰白粉末。
“水。”卫渊摊开掌心。
吴月递过水囊。
卫渊没接,而是直接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
赵火长在旁边看得直咧嘴,刚想嘲讽两句世子爷不讲究,却见卫渊掌心那团被唾液浸湿的粉末,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层诡异的幽蓝。
那蓝色在枯黄的粟米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块长在粮食上的毒疮。
“硝霜拌饭,好胃口啊。”卫渊站起身,在赵火长那身崭新的号衣上擦了擦手,“指尖发涩,遇津液泛蓝,这是黑硝提纯后的‘硝底子’。吃一顿两顿没事,吃上三年,五脏六腑就能烂成棉絮。”
赵火长那张横肉脸瞬间煞白,腿肚子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封仓。”卫渊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让人骨头缝发冷的寒意,“把雁门关所有的陈粮都给我清出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雁门水驿热闹得像是在过年。
苏娘子的“云帆号”十二艘漕船一字排开,吃水极深。
岸上看热闹的百姓以为是运来了新粮,却没看见卸货,只看见一帮光着膀子的苦力,正吭哧吭哧地往船下搬大号的陶瓮。
三百口陶瓮,整整齐齐码在烂泥滩上。
卫渊坐在水驿凉亭里喝茶,看着各营的兵丁像蚂蚁搬家一样,把自家营里的旧粮扛过来,倒进那些陶瓮里,再换走船上的新米。
“世子,这旧粮……真就这么沉了?”苏娘子有些肉疼,那些粮虽然掺了毒,但若是洗一洗,未必不能喂牲口。
“这些不是粮食,是咱们的护身符。”
卫渊放下茶盏,看着李长老带着一帮老头子,正拿着刻刀和朱漆,在每一口装满毒粮的瓮盖上封印。
瓮底早有人刻好了字:癸卯冬·硝粟。
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噗通”声,一口口封死的陶瓮被推入水驿那深不见底的淤泥之中。
就在这档口,吴月快步走进了凉亭。
“鱼咬钩了。”
她压低声音,将一封被揉得皱巴巴的信笺拍在石桌上,“阿古达派来的那个密使,带着两箱金子想买通咱们的火器匠重炼黑硝。人没扣,我把他带到这儿转了一圈。”
卫渊挑了挑眉:“让他看这些瓮?”
“看了。”吴月冷笑,“我告诉他,这三百口瓮就在这烂泥里养着。他若是有本事,就把金子留下;若是没本事,明日午时,我就把第一口瓮抬进兵部大堂,到时候一旦开封,里头的硝气冲天,全关将士怎么死的,这笔账就算在谁头上。”
那密使是个聪明人。
他当然知道,这些毒粮一旦作为“证据”出现在京城,那就不是边关将领掉脑袋的事了,而是西凉裴氏和京中某些贵人要被连根拔起。
这“硝粟”若是变成了“边关将士因粮草不济而中毒”的惨案,那裴家的炼丹生意、阿古达的渗透计划,全得炸。
“人呢?”卫渊问。
“吓跑了。连夜走的。”吴月顿了顿,“不过李长老带着屯堡的人在渡口等着呢。”
卫渊点了点头,没说话。
半个时辰后,李长老提着一个染血的包袱回来了。
老头子也没废话,直接从那密使的马鞍夹层里摸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
上面只有两行字,字迹娟秀,却是西凉裴氏那位当家主母的手笔:
瓮不开,人不回;瓮若开,京中丹炉自毁。
“好大的口气。”卫渊嗤笑一声,将绢帛随手扔进面前的炭盆里,火苗一卷,化作灰烬。
此时,水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三个身穿参将铠甲的男人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十个亲兵,杀气腾腾。
“总制使大人!末将听闻您在水驿私沉军粮,这可是死罪!”领头的参将姓王,是赵守将的把兄弟,一脸的兴师问罪。
卫渊连眼皮都没抬。
“赵先生,给王将军醒醒神。”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赵晴弟子,端着一个铜盆走了出来。
盆里是早就调好的皂碱水。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抓起一把刚从王参将营里搜出来的“损耗粮”,扔进盆里。
清澈的水瞬间变成了幽蓝色。
紧接着,他又拿过一只猪胆,将胆汁滴了进去。
蓝色遇胆汁,瞬间翻涌成令人作呕的紫黑色,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冲天而起。
“王将军,这颜色眼熟吗?”卫渊指了指那盆毒水,“跟你手底下那些咳血而死的弟兄们吐出来的血,是不是一个色儿?”
王参将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拿下。”
卫渊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
周围早就埋伏好的玄甲骑一拥而上,刀光闪过,三颗人头落地,血溅在刚封好的陶瓮上,红得刺眼。
剩下的那些副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用卫渊开口,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从怀里掏出账本,全是历年来“粟米损耗”的私账。
卫渊让张启把这些账本拢在一起。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一盏茶的功夫。
“世子,算出来了。”张启看着最后的数字,手都在抖,“这三年,光是这账面上的‘虚耗粟米’折成银子,刚好一百二十万两。这数……跟西凉裴氏这三年向户部‘代垫’的边关修缮款,一文都不差。”
原来如此。
所谓的世家仁义,不过是左手倒右手。
拿带着毒的烂粮食喂边关的兵,省下来的买粮钱,转手就变成了他们捐给朝廷买名声的“善款”。
真是一笔好买卖。
卫渊拿起那本总账,提笔蘸了朱砂。
他在那账册末页的空白处,也不写批注,而是寥寥几笔,画下了一个完整的北斗七星图。
唯独在那天权星的位置,他没有点上朱砂,而是留了一块触目惊心的白。
“传令下去。”
卫渊合上账本,把它扔给吴月,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晚上吃什么,“从今日起,把雁门关所有灶王爷神龛里的画像都撤了,换成这个图案。”
吴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这缺了一角的北斗,正是指向京师某个方位的暗语。
处理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
卫渊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却并没有回营休息的意思。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那把随身佩戴的短刀,指尖在刀柄那生涩的铁锈上停顿了片刻。
“走吧。”
“世子还要去哪?”张启问。
卫渊翻身上马,目光投向城西那片烟熏火燎的街巷,那里终日回荡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杀人的刀快不快,还得看打铁的手硬不硬。”卫渊一扯缰绳,“去铁匠铺,我也该给自己打件趁手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