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次的雪下到第三场时,我踏上了去雪松镇的路。舅舅在电话里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只反复说“你舅妈出事了,速回”,便再没了下文。作为家族里唯一和雪松镇还保持联系的晚辈,我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火车票,看着窗外的雪景逐渐从零星白点变成茫茫一片,心里的不安像积雪般越堆越厚。
雪松镇坐落在太行山余脉的褶皱里,是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小镇。这里的雪似乎永远不会融化,路面结着常年不化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骨头在呻吟。舅舅家在镇子最深处,门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挂满了冰棱,像一把把倒悬的尖刀。推开虚掩的木门时,一股寒气夹杂着淡淡的腐味扑面而来,舅舅蜷缩在壁炉旁的摇椅上,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
“你舅妈失踪三天了。”舅舅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指了指墙角,那里放着一件红色的棉袄,衣角还沾着些未融化的雪,“最后见她时,她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去村口堆雪人。”
我愣住了。舅妈向来畏寒,冬天连门都很少出,怎么会突然去堆雪人?舅舅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惑,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报纸,标题用粗黑的字体写着——《雪松镇雪人谜案,三名孩童离奇失踪》。报纸日期是三十年前,上面的照片里,三个孩子围着一个雪人笑得灿烂,而那个雪人的眼睛,是两颗泛着冷光的黑纽扣。
“这镇子邪门得很。”舅舅点燃一支烟,烟雾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缭绕,“三十年前你外婆就是这么失踪的,也是大雪天,也是在村口堆了个雪人。”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那些雪人,根本不是人堆的。”
当晚我睡得极不安稳。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像是女人的哭泣声。凌晨时分,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了我。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借着月光,看到院子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个雪人。
那雪人堆得极其怪异,身体歪歪扭扭,脑袋却异常规整,最骇人的是它的眼睛——两颗暗红色的纽扣,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正对着我的窗户。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雪人身上披着的,赫然是舅妈那件红色棉袄。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床头柜,台灯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等我再冲到窗边时,雪人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红色的棉袄在白雪映衬下,像一滩凝固的血。
第二天一早,我拉着舅舅去看那个雪人。舅舅看到雪人的瞬间,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手指颤抖地指着雪人:“是它,三十年前就是这样的雪人……”他疯了似的冲进工具房,拎出一把斧头,朝着雪人劈了下去。雪块飞溅,当斧头劈到雪人胸口时,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像是劈在了什么硬物上。
我们扒开散落的雪块,赫然发现雪堆里埋着一只女人的手,手指上戴着的银戒指,正是舅妈最喜欢的那只。手指已经冻得青紫,皮肤下隐约浮现出像冰晶一样的纹路,和报纸上失踪孩童遗体的描述一模一样。
镇上的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为首的是个叫老陈的中年男人,脸上刻满了风霜。他看到那只手时,脸色凝重了几分,却只是例行公事地做了笔录,说大概率是野兽拖拽导致的失踪,让我们等消息。我悄悄拉住他,递过去那张泛黄的报纸。老陈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拽着我走到警车旁。
“这事儿你别管了,赶紧离开雪松镇。”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满是恐惧,“那些雪人是被诅咒的,三十年前的案子根本没破,那三个孩子的遗体最后只找到了骸骨,每具骸骨旁边,都堆着一个雪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雪人眼睛是黑色纽扣,和我昨晚看到的如出一辙,“我儿子去年也失踪了,失踪前,他也在村口堆过雪人。”
老陈的话让我浑身发冷。我想起舅妈失踪前,舅舅曾说她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经常半夜起来对着窗外发呆,嘴里念叨着“它们要来了”。我决定留下来查清楚真相,毕竟这牵扯到外婆和舅妈的失踪,或许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在镇上打听关于雪人的传说。镇东头的王婆婆是个孤寡老人,据说她年轻时在镇上当过神婆。我提着两斤点心找到她时,她正坐在门口纳鞋底,看到我手里的点心,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是来问雪人的吧。”王婆婆的声音沙哑,手里的针线却没停,“这诅咒是从民国时期开始的。”她告诉我,当年镇上有个叫雪娘的绣娘,手艺精湛,尤其擅长绣雪。她的丈夫是个猎户,在一个大雪天进山后再也没回来。雪娘在村口堆了个雪人,把丈夫的衣物埋在里面,日夜守着雪人哭泣。
后来镇上开始有人失踪,每次失踪案发生前,村口都会出现一个雪人。村民们认为是雪娘的怨念化成了诅咒,把她绑在老槐树下活活冻死了。临死前,雪娘对着天空嘶吼,说要让雪松镇永远被冰雪笼罩,让这里的人都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那些雪人,其实是雪娘的眼睛。”王婆婆抬起头,她的眼睛浑浊不堪,“每一个雪人,都藏着一个魂魄。等雪人融化的时候,那个魂魄就会被雪娘带走。”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你舅妈那件红棉袄,是不是你外婆留下的?”
我点点头。舅妈确实说过,那件棉袄是外婆传给她的,她一直视若珍宝。王婆婆叹了口气,说那件棉袄上绣着雪娘最擅长的冰纹,是开启诅咒的钥匙。当年外婆失踪后,这件棉袄就成了雪娘寻找下一个目标的信物。
当天晚上,天空又下起了大雪。我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凌晨三点,院子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堆雪。我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悄悄推开门。
院子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堆雪人。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背影有些熟悉。我打开手电筒,光束直射过去,那人猛地转过身,竟是舅舅。他的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手还在机械地往雪人身上添雪。
“舅舅!”我大喊一声。舅舅像是没听到,依旧自顾自地堆着雪人。那个雪人的眼睛已经初具雏形,是两颗暗红色的纽扣,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我冲过去拉住舅舅的胳膊,他的皮肤冰凉,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
就在这时,雪人突然晃动了一下,雪块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的东西——那是外婆的骸骨,身上还穿着当年的蓝布衫,骸骨旁堆着一堆黑色的纽扣。舅舅突然瘫倒在地,哭着说:“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把棉袄给你舅妈的,我以为诅咒已经消失了。”
原来舅舅一直知道诅咒的事。三十年前外婆失踪后,王婆婆曾告诉他,只要毁掉那件红棉袄,诅咒就能终结。可舅舅舍不得毁掉外婆的遗物,就把棉袄藏了起来。舅妈嫁过来后,他一时心软,把棉袄送给了舅妈,没想到却酿成了悲剧。
我扶着舅舅回到屋里,心里乱成一团麻。毁掉棉袄就能终结诅咒?可外婆和舅妈的魂魄怎么办?正当我思索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们冲到窗边,看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个雪人,那些雪人的眼睛都是黑色或暗红色的纽扣,齐刷刷地朝着舅舅家的方向。
“它们要来了。”舅舅瘫坐在地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想起王婆婆说过,雪娘的诅咒靠怨念维系,或许只有化解她的怨念,才能真正终结这一切。我决定去寻找雪娘的埋骨之地,王婆婆说过,雪娘当年被埋在西山的雪松坡。
第二天一早,我和舅舅带着工具出发了。西山被大雪覆盖,山路崎岖难行。雪松坡上长满了雪松,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们在雪地里搜寻了很久,终于在一棵老雪松的树根下,发现了一块歪斜的墓碑,上面刻着“雪娘之墓”四个字,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墓碑前,堆着一个小小的雪人,眼睛是两颗透明的冰晶。我蹲下身,轻轻拨开雪人的积雪,发现下面埋着一个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幅刺绣,绣的是一对男女在雪地里相依的场景,男子背着猎枪,女子依偎在他身边,旁边堆着一个小小的雪人。
“这应该是雪娘绣的她和她丈夫。”舅舅的声音带着哽咽。就在这时,锦盒底部掉出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泛黄,写着:“吾夫归否?吾魂守此,待君归期,怨念不息,冰雪不止。”
原来雪娘的怨念并非来自村民,而是源于对丈夫的思念。她堆雪人,只是想模仿当年和丈夫一起堆雪人的场景,希望能等到丈夫归来。而那些失踪的人,或许只是恰好触发了某种契机,被雪娘的执念困住了。
我们决定帮雪娘找到她丈夫的下落。王婆婆说过,雪娘的丈夫当年进山后,有人在山深处的山洞里看到过他的踪迹。我们循着线索,在山深处找到了那个山洞。山洞里结满了冰,寒气逼人。走了大概十几米,我们看到了一具冻僵的遗体,遗体旁放着一把猎枪,正是雪娘丈夫的遗物。
我们把遗体抬到雪娘的墓前,重新挖了个坑,将两人合葬。舅舅拿出那件红棉袄,放在墓前,我点燃了那张刺绣。火焰在雪地里跳动,映得周围的雪松格外清晰。就在这时,远处的雪松镇方向传来一阵惊呼。我们回头望去,看到镇上的那些雪人正在慢慢融化,融化的雪水汇集成小溪,顺着山路流淌。
回到镇上时,阳光穿透了云层,洒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老陈激动地跑来告诉我们,失踪的人都回来了,包括他的儿子,他们都躺在自己家门口,像是睡了一觉。舅妈也回来了,她穿着那件红棉袄,看到舅舅时,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当晚,我又听到了院子里的响动。推开窗户时,我看到一个小小的雪人立在那里,眼睛是两颗透明的冰晶,和雪娘墓前的那个雪人一模一样。雪人旁边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君相助,此雪为谢。”
我笑着拿起扫帚,想要把雪人扫掉。可当扫帚碰到雪人的瞬间,雪人突然化作一团白雾,白雾散去后,地上留下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冰晶,里面似乎有一对男女的身影在相依相偎。
我把冰晶放在窗前。第二天一早,冰晶消失了,只留下一滴水珠。而雪松镇的雪,终于开始慢慢融化,露出了久违的土地。舅舅和舅妈决定离开雪松镇,去榆次定居。我临走时,看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小女孩正在堆雪人,雪人的眼睛是两颗亮晶晶的玻璃球,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
坐在离开雪松镇的车上,我回头望去,那些常年不化的积雪正在消融,露出了嫩绿的草芽。我以为诅咒已经终结,可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短信,内容只有短短几个字:“雪会再下,我会再来。”
车窗外,一片雪花缓缓飘落,落在玻璃上,融化成一个诡异的笑脸。我猛地抬头,看到远处的西山上,一个巨大的雪人正静静地矗立着,它的眼睛,是两颗泛着冷光的黑纽扣,正死死地盯着我离开的方向。而那片刚露出嫩芽的土地上,又开始慢慢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积雪,仿佛之前的温暖,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回到榆次后,我把那颗冰晶留下的水珠装在一个小瓶子里。每当冬天来临,水珠就会变得格外冰凉。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我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雪人,它立在我家的阳台上,眼睛依旧是透明的冰晶。只是这一次,雪人旁边没有纸条,只有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我的手背上,瞬间融化,留下一丝刺骨的寒意。
我开始查阅更多关于雪松镇的资料,在一本泛黄的县志里,我看到了这样一段记载:“雪松镇多雪,有雪灵,喜化雪人,遇善者赠冰晶,遇恶者索魂魄。民国二十年,雪娘葬此,灵附其身,怨念结咒,百年方解。”
原来我们并没有真正终结诅咒,只是暂时化解了雪娘的怨念。而雪灵的存在,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久远。我握紧了那个小瓶子,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我知道,只要冬天还会来临,只要还有人堆雪人,那些诡异的故事,就永远不会真正结束。
深夜,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透过猫眼望去,外面站着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女人,她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手里抱着一个雪人。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她的眼睛,是两颗晶莹的冰晶,和我瓶子里的水珠一模一样。
“我只是想找人,陪我堆个雪人。”女人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我握紧了门把手,不敢开门。门外的女人突然笑了,笑容在雪光的映衬下格外诡异。她慢慢放下怀里的雪人,转身走进了风雪中。
我趴在门上,看着那个雪人。雪人的眼睛,正对着猫眼,像是在静静地注视着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诅咒,从来都不是用来打破的,而是用来传承的。就像这冬天的雪,年复一年,如期而至,带着那些尘封的故事,和永远无法消散的寒意。
第二天一早,那个雪人消失了。只在阳台上留下了一滩水渍,水渍的形状,像一个人的轮廓。而我那个装着水珠的瓶子,已经空了。我知道,它还会再来,或许是下一个雪夜,或许是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而我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那场注定会再次降临的大雪,和那个带着雪人而来的,不速之客。
窗外的雪还在下,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却依旧觉得寒冷。这种冷,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源于心底深处,那道被雪人诅咒刻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而雪松镇的雪,应该又开始堆积了吧,那些融化的积雪,或许正在重新凝聚,变成一个个诡异的雪人,等待着下一个,踏入这个诅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