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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秋白第一次撞见那堆石头时,正扶着镇卫生院的砖墙吐得胃里发空。2012年深秋的风裹着潮气往衣领里钻,他刚跟着考古队的车拐进石龙镇丁字口,司机就猛地踩了刹车,轮胎在柏油路上擦出刺耳的响,前保险杠险些蹭上路面那堆突兀的石碓。

“瞎开什么!”带队的周教授拍着副驾靠背骂,副驾驶的老陈却突然按住他的手,声音发颤得像被冻住:“别骂,那是石龙。”

呕吐感压下了好奇心,林秋白直起身时,正看见个穿蓝布对襟衫的老汉往石堆最高处挂红绸。暗红的绸布在风里飘,裹着石缝里插的半截香,烟丝袅袅缠在灰扑扑的石脊上,倒真像条蜷着的龙——两条石脊南高北低,翘首蓄尾,连凸起的石疙瘩都像鳞片。卫生院的护士端着消毒水路过,见他盯着石堆愣神,脚步顿了顿,压着声音劝:“新来的吧?别老瞅它,不吉利。”

当晚住在镇政府闲置的老楼,三楼的房间正对着丁字口。林秋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月光把石堆照得发白,远远看去那石龙像是活了,正微微蜷着身子盯着窗户。后半夜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楼下传来三长两短的敲碗声,清脆又诡异,像是有人蹲在楼门口,一下下敲着缺了口的粗瓷碗,直到天快亮才歇。

第二天早饭时说起这事,老陈的脸“唰”地白了。他往窗外瞥了眼,手指捏着馒头都在抖:“那是催命碗,三十年前就有了。”林秋白追问,老陈才压低声音讲——1982年修文化广场时,三个爆破工嫌石龙挡路,非要炸掉。头一个刚把炸药埋进石缝,就被飞石砸中太阳穴;第二个炸伤了腿,送医路上救护车翻进沟里,当场没了气;第三个回家当晚就暴病,临死前喊着“石龙缠我”。后来镇里老人说,这是动了龙脉,龙王爷要拿人命偿。

林秋白扒开考古队带的地方志,还真翻到了记载:“石龙镇丁字口有奇石,状若盘龙,民国二十三年夏,暴雨冲露石脊,乡人立碑祭拜,后碑毁于文革。”配图里的石碑模糊不清,碑顶却隐约能看见红绸的痕迹,和今早老汉挂的一模一样。

傍晚跟着周教授去勘察现场,丁字口的人流渐渐稀疏。东南角的幼儿园早没人用了,围墙爬满枯藤,排水沟就在石龙堆旁,渠水泛着诡异的绿,水面漂着层油亮的东西。周教授绕着石堆丈量尺寸,从包里掏出洛阳铲往石缝里插,刚用力往下压,突然“哎哟”一声缩回手——指尖被划出道深口子,血珠滴在石面上,没等林秋白递纸巾,血就顺着石缝渗了进去,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邪门。”周教授皱眉用碘伏擦伤口,“明天叫施工队来清理下周边,这堆石头挡着路,碍事。”

老陈当时没吭声,晚上却偷偷敲开林秋白的门,从怀里掏出半包朱砂:“撒在枕头底下,今晚别出屋。当年施工队队长也说过‘碍事’,第二天骑三轮车就撞断了腿,车斗里还掉出块石龙的碎石。”

林秋白将信将疑地照做了。后半夜敲碗声又响了,这次更近了,像是就在窗台下。他死死捂住被子,听见有脚步声从楼下经过,一步一顿,像是拖着什么重物,鞋底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响。直到鸡叫三遍,声响才彻底消失。

第二天一早,施工队的铲车刚开到丁字口,司机突然尖叫着跳下来,指着铲斗满地打滚:“有血!铲斗上有血!”众人围过去看,铲斗锃亮如新,别说血迹,连点灰尘都没有。司机却像疯了似的,抱着头喊:“我看见石头动了!它尾巴扫过来,要吃人!”

周教授气得骂他胡说八道,却也没再坚持清理现场。林秋白蹲在石堆旁抽烟,无意间抬头,发现最高的那块石头上多了道新鲜的划痕——长短、形状,都和昨天周教授被划伤的伤口一模一样。

怪事是从第七天开始变密的。那天林秋白去卫生院拿周教授的换药纱布,路过丁字口时,突然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声音软软糯糯的,像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拖着尾音,在风里飘得忽远忽近。他回头张望,空荡荡的路口只有石龙静立着,石缝里的野草在秋风中晃得厉害,幼儿园的枯藤下连只猫都没有。

“谁啊?”他喊了一声,没人应答。

卫生院的老中医正在煎药,药罐冒着白汽,见他进来就问:“刚才在路口跟谁说话呢?我在二楼都听见了。”

“没人啊,有人喊我名字。”林秋白递过处方单,心里有点发毛。

老中医的手顿了顿,往药罐里撒黄连的动作慢了半拍:“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吧?”他叹了口气,用蒲扇扇着药罐底的火,“三十年前,幼儿园墙根下淹死过个女娃,就趴在石龙旁边的排水沟里。从那以后,总有人在这儿听见她喊名字,有的答应了,回家就头疼发烧,得躺好几天。”

林秋白心里一紧,想起前几晚的脚步声,忍不住追问:“那敲碗声呢?半夜总有人敲碗,三长两短的。”

“那是钱三爷的豆腐篮。”老中医往药罐里加了片生姜,“也是三十年前的事。钱三爷当时给公社送豆腐,到了丁字口就遇见个黑大个子,穿个旧干部服,说公社急着要,让他先把豆腐卸在石龙旁边。结果钱三爷回去要账,公社说根本没人去取。后来有人在排水沟里找到他的竹篮,豆腐都被啃光了,篮子底还沾着几根黄色的兽毛。钱三爷说,那黑大个子眼睛特别亮,夜里都反光,身上有股骚味,像黄鼠狼。”

这话让林秋白猛地想起地方志里的另一段记载:“丁字口旧有黄仙祠,乾隆年间毁于火,祠基今埋石下。”他突然浑身发冷,前几晚听见的脚步声里,似乎真夹杂着细碎的抓挠声,像是什么小动物在跟着走。

回到驻地,林秋白发现周教授正对着一堆照片发愁。那是今早刚冲洗出来的石龙照片,大部分都没异常,只有一张的角落里,竟隐约有个小小的人影——穿着褪色的花衣服,扎着两个羊角辫,站在幼儿园围墙下,正对着镜头的方向。

“这是什么?”林秋白指着人影问,手指有点抖。

周教授脸色凝重,把照片推到他面前:“你再看看。”

照片放大后,人影愈发清晰。小女孩的衣服是六十年代的样式,布料都发白了,可她的脸却一片模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块惨白的印子,像是被人用手抹过。更吓人的是,她站的位置,正好是老中医说的女娃淹死的排水沟边,脚边还隐约能看见个小小的玩具轮廓。

“删了。”周教授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别对外说这事,免得人心惶惶。”

林秋白刚把照片从相机里删掉,老陈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攥着张揉皱的纸,纸角都被汗浸湿了:“出事了!施工队那司机,今早死在宿舍了!”

两人赶到司机宿舍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派出所的民警刚拉起警戒线,林秋白踮着脚往里看,只见司机蜷缩在床角,眼睛圆睁着盯着天花板,手指死死抠着墙皮,墙上被抓出五道深深的血痕,血都发黑了。更吓人的是,他枕头底下压着块碎石——灰扑扑的,边缘锋利,正是从石龙堆上掉下来的,石面上还沾着几根黄色的兽毛,和老中医说的一模一样。

派出所的人勘察完现场,结论是突发心脏病。但林秋白凑过去时,清楚看见司机的手腕上有圈乌青的勒痕,像被什么细绳子缠过,痕迹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纤维,和石龙上挂的红绸材质很像。

当晚,林秋白彻底失眠了。他坐在窗边抽烟,看着丁字口的石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石堆上的红绸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是条流血的舌头。突然,石堆旁亮起团小小的火光,橘红色的,像是有人在烧纸。他揉了揉眼睛再看,火光又消失了,只剩下石龙的影子投在地上,弯弯曲曲的,像条真的龙。

凌晨三点,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林秋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听筒里没有声音,只有细细的咀嚼声,“咯吱咯吱”的,像是有人在嚼生肉,还有若有若无的小女孩笑声,软软糯糯的,和白天在路口听见的一模一样。林秋白猛地挂了电话,发现自己的手全是冷汗,手机屏幕都被浸湿了。

第二天,他去派出所查那个陌生号码,民警查了半天,说这是个空号,连归属地都查不到。出来时正好遇见镇里的老支书,对方听说他在查半夜的骚扰电话,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查了,每年都有人接到这种电话。三十年前那女娃,死前就总在路口玩,手里总攥着个塑料玩具电话,红颜色的,后来也没找到。”

林秋白心头一震,想起照片里小女孩脚边的玩具轮廓,突然觉得那模糊的脸上,似乎正对着他笑。

周教授要炸掉石龙的决定,是在司机死后第三天提出来的。那天考古队开例会,他把洛阳铲往桌上一拍:“什么龙脉黄仙,都是封建迷信!这堆石头就是普通的沉积岩,挡着我们勘察地下遗址,明天一早,必须炸掉。”

这话一出,老陈第一个反对:“周教授,这地方真不对劲,司机的死……”

“巧合!”周教授打断他,手指还缠着纱布,伤口不仅没愈合,反而越来越红肿,边缘都发黑了,“考古讲究的是证据,不是鬼故事。”

林秋白私下找周教授争论,把老中医说的事、照片里的人影、司机手腕上的勒痕都讲了,可周教授根本不听:“我考古三十年,什么怪事没见过?别自己吓自己。”

当晚,林秋白做了个噩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丁字口,石龙真的活了过来,石脊蜿蜒着缠上他的脖子,冰冷的石头贴着皮肤,越勒越紧。小女孩的声音在耳边响:“别炸它,炸了大家都要死。”他挣扎着醒来,摸了摸脖子,竟真的有圈淡淡的红痕,和梦里被勒的位置一模一样。

更诡异的是,老陈不见了。

林秋白早上起床时,发现老陈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留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的:“石下有东西,我去看看,别来找我。”他心里咯噔一下,疯了似的往丁字口跑。

天刚蒙蒙亮,丁字口空荡荡的,只有石龙堆孤零零地立在路中间。林秋白绕着石堆跑了一圈,突然发现石龙旁有个新挖的土坑,坑边扔着把洛阳铲,正是老陈常用的那把。坑有半人深,黑黢黢的,林秋白趴在坑边往下喊:“老陈!老陈你在里面吗?”

过了几秒,坑里传来老陈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别下来……有东西抓我……它缠我脚……”

林秋白刚要往下跳,突然被人从后面拽了一把。他回头一看,是卫生院的老中医,手里还拎着药箱,脸色苍白:“别碰!那是黄仙的窝,你拉他,连你也得被拖进去。”

老中医从药箱里掏出三炷香,点燃后插在坑边,又撒了把糯米:“三十年前钱三爷遇见的就是它,黄仙附在人身上骗吃的,后来女娃淹死在这儿,怨气重,就跟黄仙缠在了一起。这坑肯定是老陈自己挖的,黄仙勾了他的魂。”

香烧到一半,坑里的声音突然停了。过了会儿,老陈慢慢从坑里爬出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别炸……炸了就出来了……石下有东西要出来了……”

林秋白把老陈扶回宿舍,刚给他倒了杯热水,就听见外面传来巨响。跑到窗边一看,周教授竟带着施工队提前来了,炸药已经埋在了石龙堆底下,几个工人正拿着打火机要点火。

“快停下!”林秋白冲出去大喊,鞋都没穿。

但已经晚了。随着一声巨响,石龙堆轰然倒塌,碎石飞溅,烟尘弥漫了整个丁字口。林秋白捂着嘴咳嗽,等烟尘散去,他和施工队的人都愣住了——石堆底下竟埋着具小小的骸骨,穿着破烂的花衣服,正是照片里小女孩穿的样式,骸骨的手里还攥着个生锈的玩具电话,红色的塑料壳都裂了。骸骨旁边,躺着只半大的黄鼠狼尸体,脖子上缠着根红绸,和石龙上挂的一模一样。

周教授站在碎石堆前,脸色惨白,突然捂住胸口倒在地上。林秋白冲过去扶他,发现他的伤口裂开了,鲜血正汩汩往外流,染红了地上的碎石。周教授的眼睛瞪得很大,指着碎石堆,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石……石龙……它动了……它对着我笑……”

林秋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块较大的碎石上,竟出现了张模糊的人脸——眼睛、鼻子、嘴都有,嘴角还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周教授死在了送往县城的路上。救护车开到半路,司机突然说看见个穿花衣服的小女孩拦路,猛打方向盘时翻进了沟里。等救援的人赶到,周教授已经没了气,他的手还死死攥着块碎石,石面上的人脸更清晰了。

他的尸体被拉回石龙镇时,全镇人都不敢靠近。老支书带着十几个老人在丁字口摆了祭品,香烛、水果、馒头摆了一地,红绸挂了满树。“这是石龙发怒了,”老支书拍着大腿哭,“三十年前的事,要重演了。”

老陈彻底疯了,整天抱着块碎石坐在丁字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泥,嘴里反复念叨:“该来的总会来……还差一个……还差一个就够了……”

林秋白翻遍了镇政府的档案柜,终于找到了1982年的事故记录。除了三个爆破工、淹死的女娃、失踪的钱三爷,档案里还夹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当年的施工队,队长站在最前面,穿着蓝色工装,笑容诡异。林秋白越看越觉得眼熟,突然想起周教授——两人的眉眼、嘴角的弧度,简直一模一样。

“是轮回。”老中医拿着照片叹气,手指在照片上点了点,“三十年前死的爆破工里,有个叫周建军的,就是周教授的亲叔叔。这石龙镇的丁字口,就是个怨气循环的口子,每隔三十年,就要带走三条跟当年有关的人命。”

林秋白数了数:周教授(周建军的侄子)、司机(当年施工队队长的儿子,他从档案里查到的)、老陈(钱三爷的孙子,老中医说的)……已经三条人命了。可老陈还在喊“还差一个”,难道这一切还没结束?

当晚,林秋白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接了。这次听筒里没有咀嚼声,只有小女孩清晰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却带着股冰冷的寒意:“还差一个,还差一个就够了。”

“周教授、司机、老陈,已经三个了!”林秋白对着电话喊。

“不够,”小女孩的声音变了,变得尖锐刺耳,“当年炸我的是三个人,现在要三个跟他们有关的,还要一个看见我的。你看见我了,你在照片里看见我了。”

林秋白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小时候奶奶说过,他有个叔叔,三十年前在石龙镇打工,后来没了消息,只寄回件染血的衣服。他当时没在意,现在才反应过来——那个叔叔,就是当年三个爆破工里,最后暴病身亡的那个。

他猛地挂断电话,冲出宿舍。丁字口的祭品还在,香烛烧得只剩灰烬,红绸在风里飘得像血。老陈不见了,地上只留下块沾着血的碎石,还有一串小小的脚印,从碎石堆延伸到排水沟边。

林秋白顺着脚印往前走,排水沟的水泛着绿光,水面上漂着个红色的东西——是那个生锈的玩具电话,正随着水波晃来晃去。他刚要弯腰去捡,突然听见水里传来老陈的声音:“秋白,救我……拉我一把……”

声音从水里传来,带着哭腔,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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