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月快步走到静室中央的蒲团前,再也按捺不住,立刻从袖中暗袋取出了那个温润的小玉瓶。
“老天见怜,也有今日。”她心中喜悦激荡难以言表,以至于拿着玉瓶的纤纤细手微微发颤。
平复了好一阵,才深吸一口气,拔开瓶塞,不再有丝毫犹豫,仰起头,将瓶中那无色无味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滴入口中。
趁着药效还未发作,立刻又赶紧将小瓶收好。这可是至宝,日后必有大用。
液体入口,并无任何滋味,与寻常清水别无二致。
绯月盘膝坐下,屏息凝神,准备迎接想象中澎湃力量灌顶而入,血脉沸腾爆发的绝妙时刻。
一息,两息……
体内毫无动静。
绯月微微蹙眉,心生疑窦。先前辛相印可是立刻就有反应的,虽说痛苦,但那是破茧成蝶的前兆。怎么到自己这儿,就石沉大海了?
就在她忐忑不安,胡思乱想之际……
一股极其诡异的感觉,并非疼痛,而是一种……女子月事来临一般的漏感,蓦地从她丹田深处传来。
她苦修多年,凝实无比的妖力根基,像是被扎开了一个小孔,精纯的修为正不受控制,悄无声息地逸散出去。
“什么!”
绯月猛地睁开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这感觉太不对劲了,根本不是晋升,反倒是……侧漏。
“不……不是这样的。” 这和辛相印当时的情形完全不同。
她慌忙试图运转功法稳住修为,却惊恐地发现,根本无济于事。那修为的流失,如同掌中沙,越是想要紧握,流失得越快。
旋即她身后华光一闪,六条凝实美丽的狐尾自行显现。只是这六条尾巴此刻却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黯淡无光。
随后,在绯月瞪得如同铜铃般的眼睛注视下,最右边的两条狐尾,先是变得虚幻透明,接着,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般,“噗”“噗”两声轻响,就那么……华丽丽消散了。
端的是干脆利落,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漏感消失,她身后赫然只剩下四条比之前细小了不止一圈的狐尾,在那里无精打采地晃悠。
这就完事了?静室内一片死寂。
绯月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回头瞅瞅那四条碍眼的尾巴,脸上血色尽褪,欲哭无泪。只剩下极致的茫然和荒谬感。
预期的八尾九尾没有来,反而倒赔了两尾。
不,不可能。这灵药是她发现的,机缘合该是她的,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侥幸心理涌上心头,她兀自不死心,一咬牙再次从袖中掏出那个小玉瓶。
“方才定是剂量不够,辛相印本身只是玄狐,而我可是地狐……” 她自言自语找着理由,眼中满是偏执。
辛辛苦苦得来的机缘,怎能如此轻易放弃?说不得,再补一滴,就能扭转乾坤,不但将那丢失的两尾补回来,甚至一举突破。
想到此处,她掏出小瓶,又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入口。
这一次,她连盘坐都省了,干脆就站在那里,紧张地感受着体内的变化。
不多时,那熟悉的侧漏感再次从丹田传来,而且比上一次更迅捷。
“不好……”绯月心中叫苦不迭,情知不对。但眼下她却无能为力,只眼睁睁感受修为如同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
身后的四条尾巴光芒急速黯淡,在她绝望的目光中,又是“噗”、“噗”两声轻响——左边的两条尾巴,也干脆利落消散不见。
只剩下两条细小萎靡,我见犹怜的狐尾,像两根狗尾巴草插在屁股后面。
从六尾到二尾,不过须臾之间……修为暴跌带来的虚弱感和眩晕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不过她知晓现在哭也无用,眼下找出问题关键才是关键问题。
毕竟辛相印升阶,她可是全程在一旁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药效决计是有的。
酒!辛相印当时是混在酒里喝下去的。这个关键的差异点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是了,定是如此。”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之光,“这灵药性烈,需以酒为引,中和药性,方能激发其真正神效。我先前直接服用,方法错了,故而才会遭此反噬……”
她跌跌撞撞冲到房间一角,抓起酒壶和酒杯,倒了半杯灵酒。
随后颤抖着从小玉瓶中又滴了一滴到酒杯中。
“苍天佑我,此番定要成功。” 她闭上眼睛,将杯中混合了药液的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带来一丝辛辣和暖意。
她紧张地等待着,期盼着那逆转的力量涌现……
或讲那酒真的有催发作用,这一回,绯月甚至没来得及有泄漏之感,最后的修为连同那维系着狐妖根本形态的妖力,一泻千里。
她身后那最后两条可怜兮兮的尾巴,就那么悄无声息,彻底消散。
非但如此,她感觉周身空空荡荡,所有修炼得来的灵力修为荡然无存,身体虚弱得如同从未修炼过的凡人,手脚发软,连站着都觉得费力。
还好,不知是这药性古怪只化去修为而不伤根本,还是她那一丝微薄的血脉底子起了作用,她并未被打回狐狸原形,依旧维持着人身的模样。
绯月踉跄到铜镜旁,镜中映出的,还是美丽却惨白无比的脸庞,只是……身后空空如也。
“你说到底为什么,都是我的错,都把灵药想得太美升阶太诱惑。”
一段古老而莫名的唱词带着节奏飘进她的脑海,教她心中生出一片悲凉。
巨大的失落和彻底的茫然,将她最后的希望撕得粉碎。她瘫坐在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她却不知,就在其周身灵力荡然无存这一刹那,九天之上,某处依托星斗运转监察下界的玄奥法阵之中,一枚对应着“青丘七九”字样的灵力印记,骤然黯淡,旋即如风中残烛,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法阵流转微微一顿,自有值守仙官神念扫过,顷刻间便明了缘由——下界印记承载灵力已然枯竭,如同无根之木,维系其与九天感应的微妙阵法,自是因失了滋养而陷入沉寂,链接已断。
一道淡漠的意念于冥冥中传下:“目标已失道基,沦为凡胎,列为末等,弃之。”
于天庭而言,一枚失去价值的棋子,便与尘埃无异,不再值得投注半分目光。
那看似精妙的布局,有时亦会因棋子自身不堪,而悄然崩坏。
……
汤泉宫生烟阁。
谢籍一觉醒来,瞧窗外已是天色大亮,连忙一股脑从床上爬起。
不消讲,小姑姑肯定是一晚没睡,他想着替换小炤,让她也休息一阵。
等他屁颠屁颠赶到,果然瞧见小炤仍守在洪浩床边,坐在木凳上,时不时点头一下——她已是困乏至极,像小鸡啄米般打瞌睡,却依旧不肯离开。
谢籍看得心酸,连忙上前,“小姑姑,你去睡会,我来看着小师叔。”
小炤浑身一震,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瞧见谢籍,兀自嘴硬,“无事,我不困。”
“哎呀,小姑姑……”谢籍抱怨道:“须知你是狐狸,不是鸭子,莫要学着浑身上下就一张嘴硬。”
“小子,我昨晚想了一夜,我们……回家吧。”虽然这里是青丘,是天下狐族的祖籍故乡,小炤却并未把此地当做归属。
在她心中,家只有一处,那便是水月山庄。
见小炤这般说话,谢籍心中一凛,随即释然。他天才人物,自然是知晓小姑姑和小师叔感情深厚,青丘纵是狐族聚居之地,于她却无感。
“呃……讲到回家,”谢籍沉吟道,“我昨晚也有思索,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回家便回家,还有何计议?”随着豪爽的女声,夙夜已经出现在屋中。“在九幽之地,闲聊就时常听老弟讲起你们水月山庄,住着一群有趣之人,老娘也想去瞧瞧。”
她自己在九幽二层困顿许久岁月,世间人情瓜葛都已烟消云散,只把洪浩当做亲兄弟一般,那兄弟的家自然也是她的家。
说话间轻尘和林潇也都赶来。
“怎生不见九九?”谢籍瞧着人都差不多到齐,唯独缺了九九。
“她先前就来过……”小炤回道,“她讲要去找缱绻长老谈事情,早就出门了。”
“也好,九九毕竟……”谢籍挠挠头,“毕竟和我们不一样,她应该是要留在青丘的,我眼下要讲的事情,原是越少人知晓越好。”
“那要不要我回避?”林潇见谢籍如此讲话,倒是识趣,虽然她和九九又有不同,跟大家更为熟稔,但毕竟是星云舟联盟的林家人物,与水月山庄……终究隔了一层。
“那倒是不须。”谢籍挠挠头,“你虽有些讨厌,还是……还是信得过。”
他和林潇一路狗见羊,虽是拌嘴不断,但众人瞧来更像是打情骂俏。
“你才讨厌。”林潇白他一眼,不过心中却颇为受用,谢籍这般讲话总是没拿她当做外人。
“小子你到底要讲个甚?”夙夜一个爆栗敲他头上,“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又不是两口子调情,吞吞吐吐这般不爽利,讨打得很。”
“莫打莫打……”谢籍苦着脸揉揉脑壳,旋即换作正经模样,“昨日我红糖小兄弟讲话,你们可曾听出端倪?”
“什么端倪?”
“小师叔又是法天象地,又是动用断界,此番阵仗,当真是惊天动地……”谢籍意味深长道,“被惊动的,又岂能只是昆仑一家。”
众人点头称是,这个显而易见。
“虽然红糖小兄弟已经彻底阻断了小师叔气息,任谁也再瞧不出蹊跷……”谢籍一望众人,“可问题是,青丘上下,乌泱泱一片长老弟子,都只瞧见小师叔重伤昏迷,却不是身死道消。”
“那又如何?”
“如何?”谢籍望一眼夙夜,心里暗叹这母老虎姑姑脑中之物着实有些堪忧。
“红糖小兄弟回去禀告是和金雕同归于尽,若小师叔醒来,还在青丘大摇大摆四处晃悠,那狐族众多弟子全都是瞎子么?”
“虽讲青丘之主已经严令此事绝密,不许外传,但人(狐)多眼杂,谁个能保证这弟子中有没有各方细作?”
的确,若是都知晓洪浩并未身死,那同归于尽的讲法就不攻自破,各方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狗日的,那照你说,该咋办?”夙夜眉头拧成了疙瘩,她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说来也简单……”谢籍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咱们就顺水推舟,把这场戏做全。让所有人都相信,小师叔他——伤重不治,身死道消了。”
这个倒是讲得过去,狐族上下都是瞧见洪浩之惨烈,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现在没捱过去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还有几个难处。”他掰着手指,开始细讲难处。
“其一便是尸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青丘之主和那些长老弟子不是傻子,空口白话可糊弄不过去。我们得有一具足以乱真的尸体。”
“其二则是转移。”谢籍继续道,“我们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师叔运出青丘,这事必须隐秘,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其三嘛,也是最难的一点,要演得真。”谢籍表情严肃起来,“咱们这几个知情人,必须表现出真切的悲痛,尤其是大姑姑你……扯着嗓子干嚎可骗不过一群老狐狸。”
这一点的确最难,真情实感和虚情假意,表现出来的情绪全然不同,极难骗过。
“我现下想来就这三点,大家看看有没有遗漏之处,尽量补充完善……”
众人听罢,一时间沉默不语,各自思索。
这个计策,用好了便是瞒天过海,被识破那便是欲盖弥彰。
“这个计策好是好……”林潇开口道,“但实施难度当真是高了些。别样不讲,单假尸首这一件便难弄。”
“这个不消操心。”谢籍得意道,“你不知我小师叔当年得了一种叫做桂胶的宝物……做肉身那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说到此处,不禁想起当年为龙得水大师伯重塑肉身,加大加长的壮举,便觉有一物在眼前晃荡一般。
“还有这等物件?”夙夜惊奇道。这一层老弟倒是从未对她讲起过。
“不过桂胶塑身虽妙,终究是皮相,撑不起架子。” 谢籍挠头道,“须得寻一副齐整人形骨骸作架,方能以假乱真,经得起推敲。”
夙夜皱眉:“人形骨骸?这青丘遍地狐狸,去哪寻副人骨头?难不成现杀一个?”
“我日,大姑你莫要讲得这般瘆人。” 谢籍连连摆手,“青丘立族万载,总有前辈先人坐化,埋骨之地。去坟地里借一副来用用,神不知鬼不觉,岂不美哉?”
众人闻言,虽觉此举有些对先人不敬,但非常时期,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再讲小师叔为保狐族才这般田地,一副先人骸骨何足道哉。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寻摸一副。” 谢籍说罢,便要动身。
“小子,我同你去。” 夙夜起身道,“坟地阴气重,老娘给你壮壮胆。”
“不必不必,” 谢籍连忙拒绝,“大姑你目标太大,且留在此处护着小师叔。我带着大招去,它寻路径最灵,人少好办事,快去快回。”
见他如此讲话,小炤便从怀中掏出睡眼惺忪的大招。
一人一兽,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汤泉宫。
青丘狐族墓地,位于一片僻静幽深的山谷。谢籍带着大招,沿着偏僻小径一路潜行。此刻还是巳时,山谷中林木葱郁,光线晦暗,透着几分阴森。
就在他们深入谷中,四处打量之际,大招忽然停下脚步,耳朵竖起,警惕地望向山谷深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有动静?” 谢籍立刻警觉,一把拉住大招,闪身躲到一块巨岩之后,收敛气息,悄悄探出头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一处被几株古松环绕的墓穴前,竟跪坐着一个身影——青丘少主绯月。
她背对着谢籍的方向,肩膀微微抽动,似乎在低声啜泣。在她面前,是一座白玉墓碑,上书“胡氏阿沅之墓”。
“阿沅?”谢籍心中诧异,顿时想起倪家老祖宗给他玉佩之时讲的狐族女子。
“不知是不是那个阿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