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得水不由得心中嘀咕:“狗日的,怎生会突然想起这个事情?我是小师弟千辛万苦捡回来一条命,自然不会再冲动化龙,否则也对不住他一番辛苦……再讲,龙祖和师父都要我找媳妇开枝散叶,这事情还没做成,嘿嘿……”
想到此处,他便瞥了瞥自己胯下之物,这驴样货至今还未开光,实在是暴殄天物,有违大家一片殷殷重托。
他脑中胡思乱想,脚下却半点不曾停歇,如此行了两个时辰,夜半子时,忽见远处一座大城在暗夜中灯火通明,心中一动,便知是到了天妖族地界。
当下加快脚步去到城前,朗声自报家门,守城妖人见他气势不凡,不敢怠慢,极快去向圣女通报。
片刻后夭夭便出城相迎,虽然她得了飞升大妖传承,拥有了历代妖族累积的智慧和力量,但说到底她现在毕竟才只是十二岁的小小女娃,一个人独自支撑眼下纷繁错乱的艰难局面,着实有些承受不来。
故而见到龙得水,极是亲切,她向来是随红糖叫人,此刻飞奔上前,自然而然喊出一声“大师伯……”便哽咽不能自已,随即便顾不得天妖族圣女形象,哇哇大哭起来。
“丫头……”须知夭夭在水月山庄时极为受宠,毕竟她不似红糖那般顽劣不堪,满嘴脏话,调皮捣蛋人见人烦,狗见狗嫌。
他刚张开双臂,夭夭就一头撞进他怀里。十二岁的小姑娘浑身发抖,像只受惊的小兽般死死攥住他的衣襟。
“大师伯,我好怕……”夭夭的声音闷在他胸膛上,带着湿漉漉的哭腔,“奶奶……奶奶时间不够……我不知道怎么办……”小姑娘自然是不怕打斗,只是对大娘元神即将维持不住,偏偏自己又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到委屈不甘。
这种明显的示弱,小姑娘决计不会在外人面前显露,换句话讲,夭夭虽是天妖族圣女,但她心中,只有水月山庄的那群人才是她的亲人。
龙得水只觉胸口一热,低头看着怀里哭成泪人的小丫头,粗糙的大手悬在半空,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终是轻轻拍了拍夭夭的后背。
“傻丫头……”他嗓子发紧,声音却比春风还软,“大师伯这不是来了么?放心,大师伯在,天塌不下来。”
夭夭抬起泪眼,正对上龙得水那双泛红的眼睛。这个平日里粗声大气的汉子,此刻竟在拼命眨着眼睛。
“走,带我去见奶奶。”他温和拍拍小姑娘肩膀,生出许多怜惜——十二岁的瘦小肩膀已经扛起了整座王城的重担。
“奶奶时间不够是怎么回事?”龙得水边走边问,他之前听王乜讲来龙去脉时,得知时间还有宽裕。
夭夭便将黑龙之事给他讲了。最后道:“我体内妖灵讲,这黑龙与我族之前飞升大妖有过瓜葛,打败后被镇压三千年……这一次,必是冲我而来。只不过误打误撞,吞了杀生和尚,却连累了奶奶。”
龙得水心中暗忖:“难怪莫名其妙想起龙祖的话,想是这黑龙现世,却又激活了世间的斩龙人,老祖宗在告诫于我……”
穿过长廊时,龙得水刻意放慢脚步。他瞥见夭夭黑角上的裂纹,心头猛地一揪,却故意咧嘴笑道:“丫头,等事情了了,回家玩一趟。”
他外表粗犷,内心却细腻,尤其对师门情义极为看重,心中已然是有了主张。
“龙得水!”殿内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狗日的在外头磨蹭什么?还不滚进来!”
龙得水脖子一缩,赶紧拉着夭夭小跑几步。跨过门槛时,他还整了整衣襟。
金钵摆在案台的正中,彩衣的元神飘在钵沿上,三寸高的大娘双手叉腰:“狗日的,你怎么来了?老娘要你找的媳妇呢?”
“师父!”龙得水扑通跪地,膝盖砸得地面都颤了颤,声音低沉,“我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叫王乜的小娃儿,都知道了……”
三寸小人一愣,随即挥挥手,“狗日的,既然都知道,那老娘告诉你,你怎样做老娘不管,但有一样,决计不许化龙!”
龙得水心中一颤,表面不动声色,笑嘻嘻道:“师父放心,徒儿还没找到媳妇,还未完成师父的交代,不会乱来。”
彩衣这才满意点点头:“不光是开枝散叶的计较,须知你是大师兄,倘若……倘若老娘不在了,不二门还须你支撑……”
“师父!”龙得水抬起头来,望着那个三寸小人,颤声道:“不会!决计不会!你老人家才是不二门的主心骨。”
“老娘不过是先讲在这里。”大娘满不在乎,“老和尚讲我不在你洪师弟会发疯,老娘也不敢轻易去死。”
“阿弥那个陀佛,”观寂枯树皮一般的老脸绽出些许笑容,“女菩萨知晓便好。”
龙得水这才注意到观寂,连忙又转向观寂跪拜,“多谢大师慈悲,维持金钵。我龙得水从今往后……呃,绝不调戏尼姑了。”
他以前游历时曾对一个尼姑讲“白天空洞洞,晚上洞空空”被追过几条街。
观寂并不以为意,“无妨无妨,出家人四大皆空,施主无须在意。”
龙得水见他一腿一臂,心中一动,想起先前给王乜服的伤药效果神奇,当下掏出青玉小瓶,将先前遇到王乜替他喂药的情形讲了一遍,“大师也试试,说不得会有奇效。”
观寂用仅存的右手接过,迟疑道:“真有这般神奇?”便昂头张嘴,滴了几滴药液。
药液入喉,观寂咂了咂嘴:“甜滋滋的,像掺了蜂蜜……”话音未落突然瞪大双眼,“咦?”
众人屏息等待,观寂却得意一笑,“逗你们玩儿。”这老和尚倒是豁达,此时此刻还有心思玩笑。
半柱香过去,老和尚的断肢处毫无动静。
龙得水便有些按捺不住,挠挠头嘀咕:“不应该呀,同样是人,王乜那小子吃了有效果,大师吃了便也应该有效果……难不成大师不是人?”
观寂哭笑不得:“阿弥那个陀佛……施主这话却叫老和尚惶恐。”
龙得水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双手揪住观寂的两个肩膀,将他举离地面,“大师得罪了!”说罢竟像摇晃王乜那般,抓着老和尚疯狂摇晃起来。
一声清脆的骨响从观寂左肩传来。只见断臂处突然泛起金光,血肉如藤蔓般迅速生长。白骨先出,筋络缠绕,肌肉纤维如蛛网般交织,最后覆上一层莹润的皮肤。
整个过程不过三息,一条完整的新生左臂已然成形。
众人还未及惊叹,观寂空荡的右腿也如法炮制。腿骨如春笋破土,肌肉如潮水漫涌,转眼间一条完整的右腿便长了出来。
“阿弥陀佛……”观寂缓缓抬起新生的左手,五指舒张间竟有金色佛光流转。他试着活动一下右腿,脚步稳健如初,好像从未失去过这条腿。
众人皆是惊叹,这药当真是神奇,只是不解为何须摇晃才能起效。
龙得水自己也支支吾吾讲不清楚,他只是想起先前摇晃了王乜,故而一试。但要他说个子丑寅卯,他哪里知晓其中机要关节?
倒是观寂细心,拿着青玉小瓶仔细端详,最后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随即解释道:“这小瓶底部刻有极细的几个小字,是‘摇匀服用’,先前我也不知,并未摇晃药瓶……补救法子便是将人当药瓶摇晃一番……”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龙得水一拍大腿,“狗日的,谢籍这小子也没给我讲清楚。”
虽然观寂身体恢复如常,但他尝试加强维护金钵,却并无起色。想是云端的太阴真水过于厉害,超过药效。但手脚齐全,行动自如,总是好过之前甚多。
夭夭望着观寂新生的肢体,黑角上的裂纹微微闪烁。她突然退后两步,稚嫩的小脸绷得紧紧的。
“大师伯……”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决,“带奶奶和大师走吧。”其实刚见龙得水之时,她便已经有了这个决断。
殿内霎时一静。龙得水瞪大眼:“丫头你说什么胡话?”
夭夭笑了笑:“黑龙是冲我来的。我体内的妖灵……它说这是宿命之战。”
她摊开手掌,掌心浮现出一道古老的妖纹——正是历代天妖族圣女传承的印记。此刻那纹路正泛着不祥的血色。
“先前吞了杀生和尚,黑龙已恢复八成力量。”夭夭的声音越来越稳,仿佛在复述体内妖灵的话语,“若再吞了我……”
“放屁!”龙得水突然暴喝,震得梁上灰尘簌簌掉落,“管他什么狗屁宿命!大师伯决计不会让你少半根毫毛 ”
“大师伯,先听我讲。”夭夭黑瞳清澈见底,“先前我担心奶奶,所以心中极乱,没个抓拿。”
“但大师伯你来得及时,带走奶奶和大师,一来可以和赶回的王乜中途相遇,时辰就够了;二来你们走了,我也可以放手一搏,未必就输。”
未必就输不过是宽慰大家的话。说来说去,夭夭不过是想大娘安全无虞,她心知肚明,自己眼下并未圆满,对付黑龙几无胜算。
金钵中的彩衣元神突然暴涨:“不行!你一日是水月山庄的夭夭,便一辈子都是!我管你圣女也好,大妖也好,在我眼中你就是我家小丫头。”
大娘说得慷慨激昂,全然忘记自己眼下只是虚弱不堪的元神,没有护犊子的力量。
几人争执之间,全然不知殿外三部联军的攻势已经如浪潮席卷而来。
争执声戛然而止。
殿外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号角声,地面剧烈震颤。龙得水一个箭步冲到窗前,只见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而城墙方向已腾起三道狼烟——赤红、玄黑、靛青交织成死亡图腾,正是赤角、玄鳞、青翼三部的战旗颜色。
“来了!”夭夭的黑角突然迸发刺目血光,“他们提前发动总攻!”
夭夭突然转身,小手按在案台某处浮雕上。咔嗒一声,地面石板轰然移开,露出一个幽深地道:“从这里走!直通城外饮马涧!”
“丫头!”金钵里的彩衣厉喝,“跟我们一起走!”
夭夭摇摇头:“我传承了天妖族的妖灵,须担负天妖族的使命。”她最后望了一眼金钵,黑瞳中映着三寸元神的身影,“奶奶,告诉哥哥,夭夭很想他。”
远处城门突然炸裂,三个缠绕黑气的身影踏血而来——正是龙化的三大长老。赤角族长的龙角泛着血光,玄鳞族长额前竖瞳渗血,青翼族长的骨翼竟已完全重生,边缘锋利如刀。
“走啊!”夭夭娇小身躯突然爆发出惊天气势,十二道血纹从她脖颈蔓延全身,在背后凝成光翼。
龙得水还在踌躇,观寂已抱起金钵跃入地道。老和尚长叹一声:“莫负她心意!”
地道闭合前的最后一瞬,他们看见夭夭娇小的身影逆着硝烟冲向敌阵。十二幅裙摆如盛开的曼珠沙华。
密道幽深曲折。三人奔行许久,前方终于现出微光。钻出乱石堆时,远远望去,整座王城已陷入火海。浓烟遮蔽朝阳,将天地染成暗红色。
远处王城上空,夭夭娇小的身影凌空而立,对战三大长老毫无惧色。
她背后十二对血色光翼舒展,竟在虚空中勾勒出一尊千丈高的天妖法相——三头六臂,每只巨手都握着一轮血色弯月,月光所照之处,连空气都为之扭曲。
夭夭清喝一声,六轮血月同时斩落。
三大长老面色剧变。赤角族长仓促架起龙角格挡,却被一轮血月斩断半截龙角;玄鳞长老的竖瞳射出黑光,却在血月下如雪消融;青翼族长振翅欲逃,却被两轮血月交叉斩过,刚重生的骨翼再次粉碎。
“小妖女休得猖狂!”赤角暴喝,三人突然结阵。他们眉心的龙鳞同时渗出黑血,在空中交织成黑龙虚影。那虚影虽小,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竟暂时抵住了血月锋芒。
夭夭嘴角溢出一丝金血,但眼中战意更盛。她双手结印,背后法相突然仰天长啸——
“吼——!”
六轮血月同时爆发出刺目血光,竟在空中组成一个古老妖文。那文字一出,三大长老如遭雷击,浑身龙鳞片片剥落,惨叫着从半空坠落。
龙得水看得热血沸腾,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好丫头!”
就在此时,天地骤然一暗。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云层中探出一只漆黑龙爪,每片鳞甲都泛着不祥的幽光。那龙爪轻轻一按,六轮血月竟同时出现裂纹!
“终于来了……”夭夭抹去嘴角鲜血,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三千年前的旧账,今日该清了。”
黑龙真身缓缓显现——百丈龙躯上残留着七处碗口大的伤疤,每处伤疤都在渗出黑血。最可怕的是它的眼睛,左眼金黄如烈日,右眼却是一片混沌的灰白,仿佛能吞噬万物。
“小妖女,”黑龙开口,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当年你族老祖宗用七根镇龙钉伤我,今日便用你的血来解我心头之恨!”
它右爪轻挥,三道黑气如箭射向坠落的三大长老。那三人还未落地,便被黑气贯穿天灵,瞬间化作三具干尸——黑龙竟直接收回了赐予他们的力量!
夭夭瞳孔骤缩,六轮血月急速回防。但黑龙的速度更快,混沌右眼突然射出一道灰光,所过之处,血月竟如冰雪般消融!
夭夭娇小的身影在血色光翼环绕下摇摇欲坠。她背后那尊千丈高的天妖法相已然黯淡,六轮血月只剩最后两轮还在勉强维持。
“噗——!”夭夭突然喷出一口金血,身形在空中踉跄了一下。那道灰光擦过她的左肩,护体妖气瞬间溃散,整条左臂顿时失去知觉。
“丫头!”龙得水浑身肌肉绷紧,古铜色的皮肤下隐隐浮现龙鳞纹路。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节发白。
金钵中的彩衣元神剧烈晃动:“狗日的!老娘跟你拼了!”三寸小人儿竟要冲出金钵,被观寂一把按住。
金钵中,彩衣元神剧烈颤抖着。三寸小人儿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都掐进了掌心。她望着远处夭夭摇摇欲坠的身影,又看看龙得水身上若隐若现的龙鳞纹路,一张俏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狗日的……狗日的……”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痛苦。一边是视如孙女的夭夭丫头,一边是好不容易捡回条命的大徒弟。彩衣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老娘这辈子最恨做选择!”
观寂默默诵经,却见金钵内彩衣的元神时而膨胀如斗,时而缩成核桃大小。这是元神极度紊乱的征兆。老和尚叹了口气,知道这位女菩萨正在经历比肉身撕裂更痛苦的煎熬。
就在此刻,龙得水的双瞳,倏然变作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