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没读过书,听不懂余先生话里的意思。
“换药了啊,这次的李大夫和上次的王大夫开的药,长得不一样。”
余先生再次被他的天真逗笑,顺着窗外,指向外面的花,说道:“我来时看见这客栈外的花不错,你每样采一些来给我吧。”
“做什么?”
“做香囊,你不觉得我这浑身的药味很难闻吗?”
“我觉得很好闻。”
“可我不喜欢。”
“我现在就去!”
听到余先生说不喜欢,樊随手拿起一个布兜就要去采花。
余先生用手撑住桌子,站起身喊道:“哎!你干什么去?”
已经走出房间的樊刹住脚,回道:“我去给余先生摘花。”
“一些就够了,你要把花都摘秃吗?”
樊嘿嘿一笑,换了一个小碗下去。
余先生喝完药,冲楼下的樊招手示意他上来。
手是上一秒招的,人是下一秒到的。
“余先生您喊我?”
“让商队的人都收拾一下东西,准备走吧。”
“咱们不是两天前刚来的吗?您不留下把病看好再走吗?”
“病是看不好的,钱又不会自己跑进我的口袋,别忘了,我可是个奸商,最爱钱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没有钱什么都做不了,就会像我爹一样,躺在床上等死。”
商队就像这样,到达一个新的城市待不了几天,就会重新上路。
这居无定所的生活樊并不讨厌,每天陪在余先生身边对于他来说就很幸福了。
到了每月发工钱的日子,樊都会把收到钱,放进手帕里包好,平时的衣食都很节省。
“你就这么想赎身?”
“没!没有!我只是…只是…”
见樊脸颊红润,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什么,余先生并没有为难他,调侃似的说道:“遇到我这么个爱财的奸商主子,你估计很难赎身了。”
“余先生很喜欢钱吗?”
“很喜欢。”
“我知道了。”
以为樊赎身心切的余先生,每次都会在他的工钱里偷偷多塞几个铜板。
樊在数钱的时候,发现那多出来的铜板,以为是余先生送给他的礼物,很珍惜的用红绳穿好保存。
爱财,爱财,总把爱财挂在嘴边的余先生,他做的事却与爱财毫不着边。
如果是奸商,应该趁着四国大乱,趁机发国难财,而他并没有,不但会施舍流民,还会掏钱给生病的人看病。
为了能让对方拿得心安理得,他总会说:“这个钱给你,拿去看病吧。放心,我是个奸商,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要把药钱双倍还给我。”
而每一次都是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一年又一年,余先生没有像别的商人那样大富大贵,反而越来越穷。
或许是命运的玩笑,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从原来的一天三顿药,变成了一天五顿。
“余先生,喝药了。”
“好苦啊,真是喝不下了。”余先生嘴上抱怨,还是皱着眉头把药喝了。
“樊。”
“啊?余先生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没有,只是在想,你攒的钱,早就足够赎身了吧?”
樊下意识掂了下腰间的钱袋子,说道:“还差得远。”
“嗯?不应该啊,你沾上赌了?”
“没有!怎么可能!”
“行吧,熬死我以后把钱留着过日子也不错。”
“不是的!我没这么想过,我只是…只是…”
“有话直说。”
“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恩爱的夫妻,就是想问问余先生有成家的打算吗?”
“虽说三十而立,可我这病,肯定不会去祸害人的。”
“如果硬要选,余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呢?”
“有钱的。”
“我知道了。”
“你这是看上谁家姑娘了?”
“没有,我喜欢上一个爱钱的人。”
“那岂不是很好,和我是同道中人。”
“咳!咳咳咳!”余先生又开始止不住的咳嗽,这日常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樊眼里,却异常的心疼。
“余先生,这次大夫开的药,您觉得比上次好一点了吗?”
“还那样。”
“那我们再看看别的大夫…”
“明天就启程吧。”
“什么?可是余先生的身体!”
“病是治不好的。”
很快进入冬季,余先生身上穿的斗篷比其他人都要厚,他用那风中残烛的身体,站在雪中欣赏雪景。
“余先生,外面冷,咱们进屋子里吧。”
“今天想任性一次。”
樊帮余先生戴上帽子,扫掉他肩膀的积雪,说道:“我陪着余先生。”
“咳!咳咳咳!”
这次的咳嗽比以往每次都要严重,咳出来的血滴到雪上,把雪地都染上了红色。
“余先生咱们进去吧,余先生,您不要再任性了。”
樊搀扶着余先生进到屋内,倒了杯温水给他暖身子。
“我不想喝水,樊,我想喝酒。”
“大夫说不可以吃腥辣酒水。”
“我不想听大夫的。”
“不可以!”
“一口。”
“不行!”
“就一口。”
看着余先生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樊忍不住妥协道:“好吧,就一口。”
“嗯~”
拿到樊递来的一小杯酒,余先生没有急着去喝,他从衣襟来掏出一条带着余温的抹额递给樊。
“给你,相识六周年的礼物。”
樊小心翼翼接过抹额,看着上面用金线绣了一个“樊”字。
“这个字念樊,是我给你的名。”余先生说完这句话,喝光杯里的酒,有些意犹未尽的咂吧咂吧嘴。
“原来这个字就是樊啊!”
樊欢喜的把抹额戴到头上,恨不得现在就去找个镜子照照好不好看。
“瞧你高兴的,这是纪念品,你很快就能获得自由,就可以用以前的名字了。”
樊不知道余先生话里的意思,只知道余先生送了他礼物,余先生还摸了他的头,余先生身上香香的,就是手有些凉,一定是在外面着凉了。
樊跑去烧水,给余先生准备热水泡澡驱寒。
他拎着热水回来,余先生就那样静静坐在窗边,窗户敞开着,冷风带着雪花吹在他脸上。
连同桌上的烛火也被风吹到摇曳。
樊赶紧过去关窗。
“余先生,您这样会生病的。”
“可我已经生病了不是吗?”
余先生从衣襟里掏出卖身契,当着樊的面将它点燃。
“卖身契已毁,你自由了。”
“我…”樊想说他并不想要自由,没说出的话在看到余先生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笑着,就像那即将燃尽的烛火,在说完道别的话以后,彻底熄灭。
樊就那样看着他,脱力的摔到地上。
“余先生!”
樊嘶吼着过去扶起他,他的身体瘫软,胸口也不再起伏。
樊不愿相信余先生就这样离世了,抱着他去寻镇上的大夫。
无一例外,都被大夫当成疯子赶出去。
“去去去!这尸体都凉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
“我有钱!大夫你救救他吧!我有钱!”
“有钱也救不了死人,快走快走!真晦气!”
在那大雪的天气,这个一米五出头的小矮子,抱着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敲响一家又一家医馆。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他也求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