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夏道,洛水郡,蒙学堂旧址。
几缕倔强的青草钻出焦黑的瓦砾。最大的殿基学堂里,稚嫩的“天地玄黄”诵读声被另一种更热闹的声响取代——叮叮当当的敲打和妇人低语的谈笑。
紧邻学堂的皇家戏台废墟上,一座简易却牢固的草棚已然立起。四根新伐的原木撑起茅草顶,残存的汉白玉台基成了天然的“地基”。
棚内,五架庆国运来的新式脚踏纺机“咔哒”作响,梭子飞走如织。七名面庞依旧带着风霜痕迹、手指却已显灵巧的妇人,正专注地引线、踏轮。雪白的苎麻纤维在她们指间流淌,渐渐化作均匀的麻线。
棚外土灶上,一口巨大的铁锅热气蒸腾。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粟米粥,混着切碎的干菜,散发出朴实的香气。这是学堂今日的午食,也掺入了织妇们“以工代酬”换来的那份赈粮。
“王婶子,手真快!这线匀称!” 一个年轻些的妇人看着邻座飞旋的梭子,由衷赞道。
被唤作王婶的妇人腼腆一笑,手上不停:“还不是这新机子好使!比咱家那老木头纺车轻省多了!晌午多喝碗稠粥,下午给学堂娃娃们织的蒙书包边布,准保更细密!”
她说着,目光下意识瞟向学堂方向。她的女儿,那个扎歪辫的小丫头,正和几个孩子在台基角落,用树枝在泥地上比划着新学的字,小脸认真。
炊烟袅袅,混着新麻的清苦气息,从草棚顶逸出,融入早春微寒的空气。
这缕烟,不再是流民苟延残喘的绝望信号,而是劳作换取温饱、哺育希望的鲜活脉动。它升腾在昔日皇家戏台的断玉之上,无声宣告着旧日浮华尘埃落定,人间烟火重燃。
齐国,胶州外海,“启明号”巨轮。
午后的阳光洒在蔚蓝的海面上,碎金万点。庞大的蒸汽货轮犁开碧波,拖曳出长长的雪白航迹。甲板上不再只有肃立的水手,更添了几处热闹的烟火气。
船尾一处特辟的露天小灶旁,围坐着几位随船的齐国匠户代表和商贾。灶上架着一口庆国精铁铸造的厚底锅,锅里咕嘟着翻滚的浓白鱼汤,香气四溢。几条刚由水手用新式拖网捕获的尺长的银鲳鱼在汤中起伏,旁边还翻滚着切成块的胶东黄瓤土豆。
“嘿!这庆国铁锅就是不一样!导热快,不糊底!”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船匠用木勺搅着汤,啧啧称奇。
“何止锅!” 随船赴庆国商务学堂深造的年轻匠户学徒兴奋地接口,“王师傅,您看这火!不是咱岸上的柴灶,是烧石炭的!工部新配的小型‘船用省煤灶’!火力稳,烟还小!这庆国圣女弄出来的东西,真神了!”
“还有这土豆!” 一位大腹便便的商贾美滋滋地咬了一口刚出锅、粉糯烫嘴的土豆块,“咱胶东的沙地种出来的,往年也就自家填肚子。如今按庆国农官教的窖藏法,漂洋过海还这么新鲜!运到南洋,换回的可都是真金白银!” 他眯着眼,仿佛已看到金山银山。
众人哄笑,七手八脚地分着鱼汤和土豆。滚烫的食物下肚,暖意驱散了海风的微寒,更熨帖了离乡的忐忑。
袅袅炊烟从船尾灶口升起,融入海天之间,与“启明号”主烟囱喷吐的壮阔烟柱相比,细微如尘,却承载着最踏实的满足与对远方的憧憬。
这点点烟火,是齐国千帆竞发、驶向深蓝时,系在船尾的、来自故土的温热绳结。
庆国,玉魄阁深处。
巨大的青玉水槽缓缓旋转,玉髓清液流淌着温润的光晕,将石室映照得如同水下龙宫。
石案前,苏落的身影几乎被堆积如山的笔记和图谱淹没。她伏在最新架设的黄铜显微窥镜前,眼眸紧贴水晶目镜,整个世界被压缩、聚焦于方寸之间。
镜头下,并非草木经络,亦非疫毒狰狞。而是一撮最寻常不过的、雪白的海盐结晶。
在昆仑玉魄光华汇聚的强光下,那些肉眼看来无非是细小颗粒的白盐,竟呈现出令人屏息的微观宇宙!
无数晶莹剔透的立方晶体紧密堆叠,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凿,结构精妙绝伦!光线穿透晶体,折射出七彩的微小虹晕,如同凝固的星辰尘埃!
苏落屏住呼吸,指尖极稳地调节着窥镜侧面的微调旋钮。视野进一步深入。
在那些完美的立方体缝隙间,她捕捉到了更细微的异象——几点极其微小的、形态不规则的深紫色结晶,如同闯入完美秩序的异域来客,顽固地镶嵌其中。
“此乃何物?” 她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石室中几不可闻。是海盐天然伴生的杂质?还是…某种未知矿脉的微观表征?
她飞速抽过一张特制的薄韧皮纸,以极细的银针笔,将观察到的晶体形态、尤其是那些深紫色异点的位置与形状,精准地描绘下来。笔尖划过皮纸的沙沙声,是此刻唯一的旋律。
石室厚重的门被无声推开。李宸立于光影交界处,没有打扰。
他看着那个沉浸在微观世界中的身影,看着她笔下逐渐成形的、充满几何美感与未知谜团的晶体图谱,看着她微蹙的眉心和专注到极致的侧颜。
案头,那卷束着靛青绸带的《玉魄本草新纲》静静躺着,旁边是一小碟刚从安夏送抵的、供“尝味辨性”的新盐样本。
李宸的目光掠过盐碟,又落回苏落笔下那神秘莫测的紫色晶点。这紫色晶点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奥秘,让人无法一眼看穿。
这探寻,始于活人济世的仁心,却已行至造化玄奥的幽微门前。这扇门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她所求的“无愧”,早已超越了医治当下的沉疴,正向着洞悉万物本源的深渊,坚定前行。
这缕由玉魄引燃的思维之火,虽然光芒微弱,却如同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
它的存在虽然渺小,但它所代表的志向却如同浩瀚星海一般辽阔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