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军大帐内。
张辅正低头研读地图,重新调整行军路线,以便大军绕行蔚州时,尽可能避开地势险要与补给不便之地。
他虽对此次“回乡绕道”心有不满,但作为主帅,仍得把事做稳,把人带好。
一名亲兵进帐禀报:“公爷,王公公求见。”
张辅抬头,眉头微皱。
心知这位“太监首辅”若无事绝不会亲来,八成又是催促一事未动。
果不其然,王振一进帐门,脸色就不怎么好看,开口便带着责意:
“英国公,大军为何迟迟未行?陛下御驾已下令回京,怎么到你这儿还磨磨蹭蹭的?”
张辅放下手中的笔,尽量维持耐性:“王公公,改道蔚州,事关全军动向,岂可仓促?”
他指着地图道:“这一路得多绕一百多里山道,沿线地势复杂、补给不畅,加上辎重和后队至少需两天时间,老夫必须安排妥当,不能冒进。”
王振冷笑一声:“那你到底要多久?”
张辅一字一顿:“从前军传令到后军调动,加上辎重编排,最快也需一整日。”
“什么?要一天?”
王振脸色顿时拉了下来,神情不耐:“不行,陛下已准我回乡探亲,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几年,岂能再拖?最多一个时辰,大军必须立刻开拔!”
张辅脸色也沉了下去,语气铿锵道:“王公公,你这是开玩笑吗?”
“谁跟你开玩笑?”
王振毫不退让,眯起眼睛:“这可不是本公公的意思,而是陛下的旨意!”
他特意加重“旨意”二字,目光扫过张辅,似是在告诫对方识时务者为俊杰。
张辅强压怒气,声音低沉:“王公公,你想衣锦还乡的心情,老夫可以理解,但此刻我们身处边地,虽说尚在大明疆域,但瓦剌之患未除,游骑之快,千里如风,若有疏忽,怕是祸起萧墙。”
他顿了顿,沉声道:“老夫为一军主帅,职责是保全全军安危,更要护得陛下周全,依老夫愚见,非但不宜绕行,反应当尽快直返京师,不可恋栈一地。”
王振被戳中心思,却也不羞恼,只是冷哼一声:“英国公说得冠冕堂皇,但有些事,轮不到你说了算,陛下旨意,你照办即可,不必多言!”
说罢,袖袍一甩,转身便走,连句客气话也不留。
张辅望着他的背影,终是忍不住,低声骂道:“腌臜阉货!”
他堂堂一代英国公,靖难功臣,世袭罔替的勋贵,哪怕在皇帝面前也从未受过如此羞辱。
却偏偏要在这场荒唐的“亲征”中,日日忍受这位内廷权宦的颐指气使。
这一趟,张辅已忍王振多时。
不仅军务屡被干扰,军纪也被他搅得一塌糊涂。
每到一地,还未开始搭建军营、安置士卒,王振的锦帐就要先支起来,雕梁画栋,金缎铺地,要香囊要屏风,俨然比皇帝还威风。
更可恼的是,那些地方官员闻风而至,纷纷上贡送钱,巴结拍马不遗余力。
王振自然来者不拒,从珠宝香料到金银财帛,从地方特产到字画古玩,全都照单全收。
这一路行来,为王振“孝敬”的礼车从最初的三五辆,已膨胀至近百辆之多。
不仅要重兵护送、日夜照料,还得张辅额外安排辅兵编队,专门保障其“安全”。
整个大军的机动性,被这些华而不实的排场压得喘不过气来。
张辅怒极,却又无奈。
毕竟人家背靠天子,得圣眷之隆,连军中大小将领见了都得先低头。
张辅突然理解了越王当年“撂挑子不干”后的那份释然。
与这对“君臣”相处,任你肝胆忠诚、满腹战策,到头来也不过是陪一出宫廷闹剧,演一场荒唐亲征。
张辅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地图重重一摊,转头吩咐亲兵:
“命骑兵三队先行开路,沿蔚州道布设警戒,再派游骑五十,轮流前出十里巡视,不得有半点松懈。”
“传令各部,明晨辰时之前,全军准备出发,绕道蔚州。”
张辅知道,这趟回程再荒唐,也只能走到底。
因为这是他的职责。
哪怕前方是泥泞荆棘,他也得替皇帝铺平一条安全归途。
军令下达各部人马。
果不其然,京营的士兵们也怨声载道。
原本一路风尘仆仆,好不容易快要抵达大同,大家都盼着能进城休整几日,换换衣裳、吃口热饭,歇一歇那双快磨穿的脚。
哪知军令突至,不进大同、也不驻营,转头竟要打道回京。
心里虽不是滋味,但想想能早些回家探亲,也还算安慰。
可偏偏这点希望还没捂热,又被“王公公想回老家看看”这道圣旨生生打碎。
大军不仅不走捷径,反而得绕出一大段道,折回蔚州。
士兵们听说是要“陪太监探亲”,顿时炸了锅,私下骂声不断。
“打仗没打,仗势倒是出了不少。”
“堂堂二十万大军,给个阉人铺路,这得是啥排场?”
“他要是个将军也罢,问题是个管香炉的也能让咱绕路?”
禁军巡逻压着,没人敢公然反抗,但士兵们脸上那股子怨气,连外人都能看得出来。
而蔚州知州,却是满脸欣喜,摩拳擦掌、精神振奋。
甭管外人怎么骂王振,说他敛财专权、弄权误国。
但在蔚州,王公公可是自己地头上出了的大人物!
一个蔚州子弟,混到如今掌印太监,左右圣听,威震朝野,换哪个做父母官的敢怠慢?
知州早早亲率僚属赶到州界,打起最隆重的迎驾仪仗,连跪拜的地毯都铺了三里。
当望见大军旌旗遮天、尘土飞扬,远比预想的阵仗还大时,这位地方官眼皮都在跳。
等王振一身华服骑马近前,知州连忙凑上前,满脸堆笑。
看着黑压压的一片大军,后不见尾,知州带着几分为难:“王公公,这军马阵仗实在太大,能不能……让部分人马留在边界,别全数入州?”
王振脸一沉,没等他说完,语气就冷了几分:“知州大人此言何意?本公公多年未归,如今贵为内廷之首,天子御驾随行,回乡省亲,难道还要偷偷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