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左手边,靠围墙建了一长排卷棚,卷棚被隔成了十丈左右的一间间敞开的库房,里面摆着碗口粗的原本搭的货架,民工们排着队,在那里办理入住手续,顺便寄存行李包裹。
那牵骡子的汉子,排在第二间库房的队伍里,到了他,他憨厚地笑着,递上自己的路引和货品清单:“小二哥,俺住大通辅,一头骡子住牲口棚,包裹寄存。”
显然是个住惯了店的老油条。
看到那山一样的包裹,伙计也没惊讶,一边登记一边问:“骡子自己喂?要不要草料?”
汉子道:“自己喂自己喂……那个,小二哥,能不能买一束草料?”
小二边写边道:“包裹十九个,寄存费五文……住宿男子通铺一位五文,骡子一头两文,草料一束三文……共计十五文…… ”
男子从肩上的褡裢里掏出十五文钱递上去,看着伙计收了钱,另外两个伙计上前,将骡子身上的包裹解下来,抬到柜台后面的库房里,一个个整齐地码放在货架上,还细心地用麻绳将包裹牢牢地捆在一起,绳头在货架上打了死结,这才接过伙计递上来的票据,仔细核对后,对着伙计点头哈腰地道谢,挤出队伍,牵着骡子,往大门右手边走去,估计是喂牲口去了。
“嘿,还真方便,”舜华低声道,“也真便宜,骡子住一晚只要两文钱,一束草料就要三文……”
旁边一位妇人听见了,接话道:“这都旱了几年了,地里哪里还有草?还是洛阳这地方离黄河近,地里还能长点草,那牲口的草料,也是女人孩子们去野地里辛苦割来的,额家驴子的草料,都是额去地里割的呢,赶路的人不想停下来割草,可不得买么?”
“姐姐一看就是能干人,”张蔷由衷地夸奖道,“姐姐哪里人啊,也来住店吗?”
妇人爽快地道:“额是陕西凤翔府人,过了西安府还要走十来天呢,额一家子出来做工,这不回家过年么,今儿住店。”
舜华惊讶道:“凤翔府?姐姐一家去哪里做工?”
妇人道:“去海岛上晒鱼,额男人兄弟四人,额妯娌四人,都在海岛上做工。”
张蔷道:“那么远,姐姐每年都回来过年?”
她们这是赶上大明牌春运了,这个驿站才这么热闹。
“这不是老人孩子还在老家么?”她对着张蔷道,“妹子第一次出门吧?额们兄弟妯娌共八人,都回来得花多少钱啊?每年轮着回来,今年轮到额们两口子回家过年,额们两口子三年没回家了……”
说着有些伤感,张蔷忙安慰道:“这三年存了不少钱吧?回家是先盖房子呢还是先娶儿媳妇?”
说到存钱,妇人刚才那点伤感立即没了,黝黑的脸上,笑出两个大酒窝:“先存起来,这次回去,把大的姑娘小子们带出来,让小子们自己挣钱娶媳妇,姑娘们挣自己的嫁妆……”
说话间,她男人已经办好了住宿手续,站在一边叫她:“翠花!翠花!”
张蔷与舜华对望一眼,噗嗤笑了。
“来了。”妇人答应着往那边去,只见她男人交给她一块牌子,叮嘱道:“女铺在后院,这是牌子,丢了得赔五文钱,你放好。”
妇人接过那木牌,郑重地放进身前的一只挎包里,又听他男人叮嘱道:“那边铺子里的东西,凤翔府的官店里都有卖的,咱们回那边再卖,你别乱花钱……”
“知道了,额就去逛逛,不花钱!”妇人不耐烦地说,“你早点去歇下,明早额在这里等你。”
男子点点头走了,翠花一连嘀咕着“额自己挣的钱,想买个银镯子都不行……”,一边往三人这边走来。
“翠花嫂子,”舜华好奇地问,“你为何不与大哥一起住?”
“哦哟,”翠花摇着双手道,“花那冤枉钱干甚呢?一间客房,一晚上要六十文呢,热水还要另外算钱,额去做大通铺,一晚上只要五文钱,还能洗热水澡。”
那语气,好像舜华不会算账似的,她拍了拍身上的一个包裹,低声道:“脏衣服,待会额去那边铺子里买块肥皂,拿去澡堂里用热水洗……”
张蔷说:“正好,俺们是第一次住店,翠花嫂子带俺们一带?”
“那敢情好,走吧走吧。”
三人跟着翠花,到了左边一栋建筑,翠花熟门熟路地说:“这边是食堂,免费供应开水……你们带水壶没?”
舜华摇头:“还要带水壶啊?”
翠花咯咯咯地笑了,低声提醒道:“额给你们讲啊,食堂那里也有碗的,但是你看看这人山人海的,伙计哪里来得及洗?那些碗不知多少人用过……还是自己带着水壶方便些,装上热水,放在胸口还能当热水袋……”
说得三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张蔷跌足道:“早知道就带个水壶来了。”
翠花劝慰她们道:“没带也没关系,那边铺子里有卖的,走走走,买一个去。”
领着三人挤过人群,来到一间五开间的铺子里,指着货架上各式各样的水具,感叹道:“看看,竹筒、陶瓷的、皮子的,啧啧,还有这个,怕不是铁做的?居然要一两银子?啧啧啧,这么贵谁会买。”
张蔷一看,那是一款京营官兵使用的,铝合金军用水壶,表面做了阳极氧化处理,配上麻线纺织的背袋,重量不到三两,却能装两斤水,没想到在民工驿站的商铺里,也有的买。
舜华掏钱,买了三只竹筒,算是蒙混过关。
“走走走,额再买块肥皂!”翠花对这里很熟,估计走了不止一回,三挤两挤就来了柜台,对伙计说,“额买一场肥皂……”
另一边,朱良辅四个难兄难弟,缩手缩脚地进了大门,他们没有行李,身上连个包袱都没有,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地,那样子,很快就被人注意到,两名穿着便衣的汉子,得到上头的指示,悄悄地尾随在他们身后。
“那里那里!”王子义眼尖,一眼就看见了他娘那件低调的棉布袄裙,“她们往商辅那边去了。”
徐元祉一挥手:“走,跟上去!”
四人挤过人群,来到商铺外面,站在远处等待。
刘士伟皱着眉头,四下里观望。
朱良辅拍拍他的肩膀:“老四,你看什么呢,跟做贼似的。”
刘士伟低声道:“我感觉咱们被贼给盯上了,大家小心钱包!”
其他三人心下一凛,都把手伸向了腰间,徐元祉沉声道:“当心是冲着夫人来的,咱们进去,离夫人近一点。”
四人正要进店,张蔷三人就拿着竹筒,说说笑笑地跟着翠花出来了。
两拨人在门口碰个正着,舜华一见几人的装扮,愣了一下才认出他们来,噗嗤一下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