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光其实不喜欢安静,从前喜欢,但现在不喜欢了,现在他更喜欢热闹一点,喜欢大家都说点什么,让他可以聆听,可以参与其中,哪怕对方说的是他不喜欢的话题或者内容,但至少他也可以选择反驳,而不是就这样让气氛陷入诡异的静默中。
静默会逼迫他思考,思考他能想到的一切,最终在思考中被迫寻找到下一个合适的话题。
而现在他不想思考,即使思考可以分身,他也不想,他终于摆脱了那片黑暗的只剩下思维的森林,不想再回去。
“凛光。”
打破寂静的,让凛光脱离自己思维的牢笼的是有人开口了,他顺着声音看过去,珠世张着嘴,声音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是我。”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只是这样回答,面对他的问候,为什么只是呼唤他的名字,她明明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思路,更多的机会,为什么只是呼唤他的名字,这样话题要怎么进行下去?
就像他是现在所想到的最糟的那样,气氛又这样冷下来了。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珠世,实在是不知好歹,恩将仇报啊,你那么喜欢的孩子,想要活下去的是谁啊,想要拯救那个男孩的是谁啊,我将你变成鬼,也治好了他,可你是怎么做的呢。杀掉你的丈夫和孩子的人是谁,是我吗?不对吧。舍弃凛光选择另一条路的人是谁?是我吗?也不是吧。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啊,珠世。”
那只手,凛光现在能清晰的看见,无惨的那只手并不只是抓着,指甲划破了皮肤,血液顺着面容的轮廓流淌,而珠世,珠世脸上的表情变了,更失落,伤心,自责,也许还有懊悔,太复杂了,凛光看不懂,分不清。
那是太多沉重的一切混在一起,那些他不知道的记忆,他不知道的真相。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再也没见过珠世,珠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远远的走开,远离一切,包括他。
愤怒并不在此停止,并不因为嘲讽消散,相反,它在这样短暂的静默中愈演愈烈,在这片土地上凭空而起,像是一场爆燃的火焰。
“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会那么说了,不会说我想要活下去,不会说我想要那个男孩被治好……我说我不想因病而死,我说不希望看着男孩因病离世,是因为想要亲眼看着我的孩子长大!是因为我想要看着凛阳站在阳光之下玩耍!”
恐惧和伤心其实是很近的,它们的最终结局都是催生愤怒,正如此刻,那些自责,那些失落,那些不断滑下的,比血液更多滴落在地面的眼泪,被火焰灼烧,被热气蒸发,最终留下的也只是像是这里的高温一样,灼人的愤怒。
但凛光的注意力并不更多放在那些他不知道的故事上,他被一个词吸引住了。
不是抛弃,不是离开,不是什么别的,只是那个简单的称呼。
凛阳。
他因为这个名字眨了一次眼。
也许是因为相同的一个音节,又或者只是因为那种语气,愤怒的咆哮。
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太陌生了,从没听过,没从自己的嘴里出来过,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过。但。诡异的。
他几乎觉得熟悉,就好像听过一样,不止一次的听过,于是在听到的这个瞬间就完全被吸引了。
但没有的。
记忆里没有,他不会开口应下那个名字,那个称呼,那不是他的名字,他有自己的名字。这不是来自他认识的哪个人,他没有印象,没有记忆,即使遗忘。也许遗忘,又或者其实最初就不曾存在。
但到底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么熟悉呢,为什么在听到的瞬间,他会感觉到痛呢。
那么痛,那么疼。
比刺穿身体的棘刺扎得更深,刺得更痛,比心脏被攥住时更痛。
那么疼,在听到这个名字被这样大声的喊出来,就这样被裹挟着愤怒的情绪,他就好像要被压垮了,要窒息了。
似乎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着错误。
就应当承受愤怒。
实在是好糟糕的名字。
不只是因为这个名字所带来的感受,即使从名字本身,他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凛阳。
冬天的太阳。
好糟糕的名字。
在阳光之下玩耍。
好可怕的期待。
这是应该对一个孩子该有的期待吗?身为一个鬼,对于另一个作为鬼的孩子?不仅要承受太阳的灼烧,还要遭受寒风的侵蚀?
“是吗?但那之后,你杀了那么多人,你选择丢下他,这些难道都是我的错觉吗,我的误会吗,不是吧,我看你完全沉浸其中啊,吃人吃的津津有味,躲他躲的那么深,就好像生怕见到他一样。”
无惨还在讲述,凛光却已经有些不确定他们到底在聊什么了,因为那个陌生的名字介入其中,一个陌生的故事似乎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大人说话孩子不应该参与,但这个故事中却似乎又存在着某个他也许知道的人。
他该问吗。
他在思考,而珠世不需要犹豫,不再需要了,再也不会了。
她抬起头,看着无惨,即使因此,那只手指的尖锐指甲会划破皮肉。
“没错!我自暴自弃杀了很多人,我在绝望之下选择了又一次的逃避,抛弃,我没有接受现实,只是放任自己堕落,罪孽累计,所以,为了偿还这一份罪孽,为了还清这些罪责,为了弥补我犯下的这些过错,我要和你,和你们,一起死在这里!”
即使那只手指刺穿了眼珠,血液飞溅,眼球被捣碎,珠世也没有半点的让步,如此的愤怒,如此强烈的情绪。
但凛光所在意的不在于此。
‘死’。
他被这个词吸引,触动了。
“悲鸣屿先生!拜托了!”
这个名字,让凛光抬起头,每一次的移动都是一次漫长的折磨,棘刺固定住身躯,每一次的移动都让血肉被从内部被撕裂,血液在流动,他在吸收那些棘刺,几乎是一种本能,求生的本能。
但来不及,他只能勉强移动双眼,在看清之前,他听见风声,风被撕裂的声音,风在呼啸,哀嚎,有什么在靠近,踏步声几乎是震天响。
一声低沉的,撕裂的吼声,他记得悲鸣屿,那个像一座山岳一样的男人,并不足够了解,但只需要一眼也足够留下印象了。
锁链碰撞,挥舞,顺着惯性砸来,目标明确,精准,不是他,但只是锤子的尖刺带来的惯性却也足够击碎他的一部分肢体。
太快了,甚至来不及感受到疼痛,就已经完全炸开成血沫了,血液溅在脸上,不只是他自己的,还有无惨的,炸在他的脸上,他几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那颗头颅,甚至是没有眨眼的那个瞬间,就完全地消失了,消失在那个锤子的挥舞之下。
他的心脏,一瞬间停跳了。
从未有过的情绪,在那一瞬间蔓延,从心脏的最深处,顺着那根荆棘,顺着每一根血管,蔓延到每一片皮肤,每一根手指。
无惨没死,他知道,感受得到,只是愤怒,只是惊讶,他能感受到那些情绪,但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这些情绪来自于无惨,还是来自于他自身。
无惨很快恢复了,手臂,身体,脑袋,恢复如初,但那一瞬间的画面留下的冲击感却不是这么轻易就会消失的,不是这么轻易就可以被磨灭的。
再次挥舞的锤子被挡住了,击碎的身体再生,造成一点损伤,但也给无惨制造出了自由活动的机会。
枳棘像鞭子一样挥舞,形成密集的风暴,但那柄锤子,挥舞时带着不可思议的速度,几乎是制造出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防护,无法靠近,却也不会后退,一个坚固的堡垒。
凛光的手脚再生,终于获取了一点移动的机会,说到底,这个血鬼术并不是完全针对他的,他握紧手,扯动胳膊,棘刺在体内撕碎身体肌肉,骨骼,血液会顺着滴落,但他抢回了对于手的控制权。
“你说,我们会和你一起死在这儿。”
凛光伸出手,那只手落在珠世的肩膀。
珠世没看他,那双眼睛短暂的抬起,但就好像是那只小小的手有着千斤重,她低下头,看向一侧,几乎想要闭上眼。
“珠世。你错了,会死在这儿的只有你而已。”
那只小小的手,如此用力,衣服被捏的变形,皮肤和血肉被挤压,骨骼在手掌之下传出碎裂的声音。
他宣泄着,情绪,也借助着那个被固定住的身体作为支撑,他需要一个支撑点,将他从这些血肉荆棘的束缚中拖拽出来,没人会向他伸手,那他就自己抓住,扯住什么,拼死也要出来,划破血肉,折断骨头,都无所谓。
但可惜他没来得及做更多。
他没来得及去抓住珠世的脑袋。
一声怒吼涌入耳膜,如此嘶哑,如此刺耳,如此聒噪。
然后是更多人到了,悲鸣屿在咆哮着。
那群人从震撼到发起进攻也不过是那几句话的间隙。
四面八方攻来的袭击,如此震撼,如此凶猛,凛光能从每个人的脸上目睹到那种情绪。
愤怒。
啊,如果愤怒有温度,如果情绪有具体的形象,现在这一刻,大概就是那场爆炸再临吧。
一场爆炸不是结束,是开始。
它焚尽了产屋敷,但那些熄灭的灰,却就这样点燃了一场燎原火。
在死寂的荒野上。
在漆黑的夜空下。
在这里,在此刻。
爆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