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帅旗下这场惊心动魄的巅峰对决进入白热化之际,黄尖涧东侧,那场由仆固怀恩导演的、针对幽州军步卒主力的钢铁屠杀,已然演变成一场高效、冰冷、单方面的碾轧!
仆固怀恩,这位回纥悍将,魁伟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东侧崖壁一块突出的指挥巨石上。
朔风吹拂着他浓密虬结、如同铁丝般的络腮胡须,赤红的双目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俯瞰着下方涧底那如同被捣毁的蚁穴般混乱绝望的场面。
五万幽州步卒,这支韩休琳赖以纵横北疆的核心力量,在经历了一轮轮巨型强弩的死亡攒射和火药包毁天灭地的恐怖轰炸后,早已被彻底打散了建制,碾碎了士气。
此刻,他们像一群彻底失去头羊的羔羊,在狭窄的、乱石嶙峋的涧底拥挤、推搡、哭嚎、践踏。
绝望的哭喊、无意识的嘶吼、对死亡的恐惧咒骂、伤兵垂死的呻吟、兵器丢弃的哐当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心烦意乱的地狱噪音,在两侧高耸的绝壁间疯狂回荡、叠加,冲击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
“时机已到!”仆固怀恩的声音如同闷雷滚动,带着一种屠夫审视待宰羔羊般的残忍兴奋。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门板似的巨型陌刀!
刀身厚重无比,刃口在幽暗天光下流动着冰冷的乌光,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沉重的刀锋指向涧底那蠕动挣扎的溃兵海洋:“弩手!覆盖攒射!给老子把他们的狗胆彻底射穿!陌刀手——列阵!前进!碾碎他们!”
“得令!”传令兵嘶声应和,手中猩红的令旗如同死神的召唤,狠狠劈下!
“嘣嘣嘣嘣——!”
东侧崖壁上,五千具经过天工之城改良的神臂快弩,再次发出了令人灵魂颤栗的死亡蜂鸣!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的压制性抛射,而是精准、冷酷、追求极致杀戮效率的平射攒射!
弩手们三人一组,动作快如鬼魅,配合娴熟到了极致。
一人瞄准下方攒动的人头,扣动悬刀;
一人立刻蹲下,以特制的脚蹬钩住弩臂,腰腿同时发力,发出低沉的闷哼,将坚韧无比的钢臂蹬开;
第三人迅速将三支寒光闪闪的破甲锥箭放入箭槽。整个过程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运转,流畅得令人窒息!
“咻咻咻咻——!”
弩箭离弦的尖啸声瞬间连成一片,不再是间歇的箭雨,而是三道连绵不绝、几乎毫无间隙的黑色钢铁洪流!
它们撕裂空气,带着死神的狞笑,以惊人的射速泼洒向涧底那拥挤得几乎无处下脚的人潮!
快弩的恐怖,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持续、密集、精准!
“噗噗噗噗……”
箭矢穿透皮肉、撕裂内脏、洞穿骨骼的沉闷声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哭嚎!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巨大镰刀,在拥挤的人丛中疯狂地、高效率地收割着生命!
拥挤在一起的幽州步卒,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田,一片片、一层层地倒下!
锋利的锥箭轻易穿透了他们身上简陋的皮甲、单薄的布衣,带起一蓬蓬刺目的血雾!
惨叫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鸭,在达到顶点后又戛然而止——许多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完整的惨叫,就被数支甚至十几支弩箭同时贯穿身体,瞬间毙命!
涧底,瞬间化作了真正的阿鼻地狱!
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叠加,很快便形成了一座座血肉尸丘,几乎堵塞了通道。
粘稠温热的血液从无数伤口中汩汩涌出,汇聚成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在冰冷的乱石间肆意流淌,与浑浊的涧水混合,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侥幸未被第一波箭雨射中的士兵,彻底崩溃了。
残存的勇气和纪律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对生存的疯狂渴求!
他们哭喊着,丢盔弃甲,不顾一切地向后、向西拥挤逃窜,互相推搡、践踏!
尖叫声中,不断有人被推倒,瞬间被无数慌乱的脚踩踏淹没,骨骼碎裂的脆响被淹没在更大的混乱喧嚣中。
自相践踏造成的伤亡,在弩箭的杀戮间隙,竟超过了箭矢的直接杀伤!
“魔鬼!他们是魔鬼啊!”
“跑!快跑!跑不掉了!”
“娘啊!救我!我不想死——!”
“别推!啊——!”……
绝望的哀嚎汇聚成绝望的洪流,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军心。
就在这人间地狱的中心,在堆积的尸体和流淌的血河之上,东侧涧底靠近崖壁的位置,一面面巨大如门板、边缘包裹着厚实铜皮的沉重塔盾,被强壮的士兵怒吼着狠狠砸下!
“轰!轰!轰!”
塔盾深深嵌入被血泥浸透的冰冷地面,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盾牌与盾牌紧密相连,严丝合缝,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
一面、十面、百面……一道由钢铁和死亡意志构筑的冰冷壁垒,在弥漫的血雾中轰然成型!
盾牌上方边缘,闪烁着比涧水更冰冷、更刺骨的寒光——那是无数柄即将挥舞的陌刀刀锋!
“陌刀手!列阵——!”各级校尉的吼声如同滚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压过了涧底所有的混乱和垂死的呻吟。
“喝!喝!喝!”回应他们的,是一万声整齐划一、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战吼!声浪排空,震得两侧崖壁上的碎石簌簌滚落!
一万名身披天工之城特制“山纹灌钢重札甲”的陌刀手,如同从远古神话中走出的钢铁巨人,从塔盾后方踏着沉重的步伐,出现在幽州溃兵绝望的视野中!
他们的铠甲,由更大块、更厚重的灌钢札甲片叠压铆接而成,每一块甲片都经过千锤百炼,关节处以坚韧的熟牛皮巧妙连接,在赋予超强防御的同时,保留了必要的灵活性。
甲片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沉凝的乌光,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劈砍痕迹(大多是训练留下的勋章),却丝毫无损,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
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如同巨人的心跳,让整个涧底都在为之颤抖!
他们手中紧握的,正是这场钢铁风暴的核心——天工之城工匠呕心沥血锻造的灌钢陌刀!
通体采用秘法冶炼的高碳灌钢,经过油淬、回火等繁复工艺,刃长五尺(约1.65米),柄长四尺(约1.32米),整体长度超过一丈(约3.3米)!
刀身宽厚沉重,刃口闪烁着幽蓝的寒芒,锋利无匹,足以斩断精铁!沉
重的刀柄包裹着防滑吸汗的鲨鱼皮,尾部还配有沉重的铸铁配重球,既能将劈砍的威力提升到极致,也能在近身肉搏时当作恐怖的钝器砸击!
“铿!铿!铿!”沉重的陌刀刀柄尾部,随着陌刀手们整齐的步伐,重重顿在坚硬的地面或冰冷的尸体上,发出沉闷而震撼灵魂的巨响!
那声音如同远古巨兽踏碎大地的脚步声,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万柄陌刀组成的刀林,缓缓竖起!
刀锋向上,密密麻麻,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如同一片移动的、布满致命荆棘的钢铁丛林!
浓烈到化不开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涧底!连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都被这股冰冷的钢铁意志冻结了!
“进——!!!”仆固怀恩的巨吼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在涧底疯狂炸响!他手中的巨型陌刀狠狠向前虚劈!
“进!进!进!”一万陌刀手齐声咆哮,声浪排山倒海,仿佛要将黄尖涧的穹顶掀翻!每一个“进”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幽州溃兵早已崩溃的心防上!
轰!轰!轰!
钢铁的壁垒开始移动!塔盾在前,如同移动的城墙。重甲陌刀手紧随其后,步伐沉重、整齐、缓慢,却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
他们的脚步每一次抬起、落下,都溅起暗红的、粘稠的血花!他们踏过破碎的肢体、丢弃的兵器、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以及没过脚踝的血浆泥泞,如同无情的磨盘,向着那些已经彻底崩溃、哭爹喊娘的幽州军步卒主力,坚定地、不可阻挡地推进!每一步落下,大地都在呻吟!
“放箭!放箭!挡住他们!挡住啊!”一些幽州军残存的基层军官,在极度的恐惧中发出了徒劳的嘶喊。
零星的弓箭手被强行组织起来,对着缓缓逼近的钢铁城墙射出了稀稀拉拉的箭矢。
大部分箭矢撞在厚重巨大的塔盾上,发出“笃笃笃”的沉闷声响,如同雨打芭蕉,无力地滑落或浅浅地钉在盾面。
少数越过盾牌的箭矢,射在陌刀手们厚重的灌钢重札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如同顽童投掷的石子,要么被坚韧的甲片直接弹开,要么仅仅在甲片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根本无法穿透分毫!
陌刀手们甚至连眼皮都未曾眨动一下,步伐依旧坚定如山,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穿透面甲的缝隙,锁定着前方混乱的羔羊!
“长矛手!顶上去!给老子顶住!列阵!快列阵!”又有军官绝望地吼叫着,试图用密集的长矛阵做最后的挣扎。
一队队被恐惧驱使的长矛兵被推搡到阵前,勉强竖起了一片颤抖的矛林。矛尖在恐惧中剧烈抖动着,指向那堵缓缓逼近、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钢铁之墙。
“杀——!”陌刀阵中,前排的陌刀手眼神毫无波动,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牲畜。
面对前方刺来的密集长矛,他们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格挡的动作!只是将巨大的塔盾微微前倾,护住头胸要害。然后,在双方距离拉近到极限,长矛即将刺中盾牌的刹那——
后排的陌刀手猛地向前踏出一大步!腰胯同时下沉,如同蓄满力量的强弓!
全身的力量,从脚底生根,传至腰背,再灌注于粗壮的双臂!手中那长达一丈的恐怖巨刃,被高高举起,刃口反射着幽涧惨淡的天光!
然后,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呼啸,自上而下,以开山裂石、斩断江河的狂暴气势,狠狠劈落!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如同爆豆般疯狂响起!灌钢陌刀的极致锋利和沉重无匹的重量,岂是寻常木杆长矛所能抵挡?
矛杆如同脆弱的枯枝,在无坚不摧的刀锋下应声而断!
锋利的刀锋去势丝毫不减,如同热刀切入凝固的牛油,轻易地劈开了前排长矛兵身上简陋的皮甲、薄铁片,斩断骨骼,撕裂血肉!
残肢断臂伴随着喷泉般涌出的鲜血四处飞溅!头颅翻滚!躯干被斜劈两半!
内脏混合着血水流淌一地!幽州军仓促组成的、如同纸糊玩具般的矛阵,在陌刀阵第一次整齐的劈斩下,瞬间被撕扯得粉碎!化为一片狼藉的碎肉和断骨!
陌刀所过之处,人马俱碎!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这钢铁洪流的前进!残破的尸体和内脏如同被丢弃的垃圾,铺满了陌刀阵前进的道路,被沉重的铁靴无情地踩踏进血泥之中!
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破裂的恶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冲天而起!
“啊——!跑啊!挡不住!根本挡不住!”
“铁人!他们是铁打的!刀枪不入!”
“魔鬼!地狱的魔鬼来了!快逃命啊——!”
目睹了这如同地狱魔神降临般的恐怖景象,残存的幽州军步卒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彻底灰飞烟灭!
所有的组织、所有的勇气,都在那冰冷的刀锋和飞溅的血肉面前化为齑粉!他们发出非人的尖叫,丢下一切能丢下的东西,像受惊的兽群,完全不顾方向,只凭本能拼命向后、向西拥挤逃窜,只想远离这堵会移动的、无情收割生命的钢铁刀墙!
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自相践踏造成的恐怖伤亡,瞬间超过了陌刀手们直接的劈杀!黄尖涧东侧涧底,彻底化为了绝望和死亡的漩涡!
仆固怀恩站在高高的指挥石上,俯视着下方。他的陌刀阵如同滚烫的烙铁碾过凝固的黄油,所向披靡,将数万溃兵碾得粉碎,向着预定位置——彻底封死涧底东窜之路——坚定地、不可阻挡地推进。
那张虬髯贲张的脸上,露出了如同欣赏绝世名画般的狰狞而满意的笑容,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仿佛在品尝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眼中闪烁着纯粹而残忍的嗜血光芒。
“碾过去!”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一个不留!”
命令如同无形的波纹扩散。陌刀阵推进的速度似乎没有变化,但每一次举刀、挥斩的节奏,变得更加冷酷、更加高效!
巨大的陌刀再次齐齐举起,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死亡光泽,组成一片令人彻底绝望的钢铁森林!
“斩——!”各级校尉的吼声如同丧钟敲响!
“唰——!!!”
刀光如匹练!一万柄陌刀整齐划一地挥落!撕裂空气的尖啸汇聚成一股恐怖的音浪!
刀锋撕裂皮甲、斩断骨骼、劈开血肉的声音连成一片沉闷而巨大的轰鸣!
“噗嗤!咔嚓!哗啦——!”
无论人马,无论甲胄,在这代表着冷兵器时代步兵巅峰力量的恐怖刀锋面前,皆如朽木败革!
一刀两断!鲜血如同喷发的泉眼,疯狂喷射!破碎的内脏、飞溅的骨渣、滚落的头颅……将陌刀阵前方的土地彻底染成一片刺目猩红的沼泽!
陌刀手们如同冰冷无情的杀戮机器,踏着没过脚踝的粘稠血泊和滚烫的残肢断臂,机械而高效地重复着举刀、前进、挥斩的动作。塔盾挤压,陌刀挥落,再前进!
循环往复,如同传说中行走于人世、收割魂魄的地府修罗!
东窜之路,彻底化为血肉磨坊!
惨叫声、哀嚎声、绝望的诅咒声、兵刃撕裂血肉的噗嗤声、骨骼断裂的咔嚓声、战马垂死的悲鸣声……在黄尖涧这巨大而封闭的天然死亡陷阱中疯狂交织、碰撞、回荡,形成一曲令人灵魂颤栗、永世难忘的血腥交响!
帅旗之下,厮杀已至最惨烈的终章。
韩休琳身边最后几十名亲兵,如同扑火的飞蛾,在李国臣那杆神出鬼没的灌钢锥枪和龙武铁骑决死的冲击下,以惊人的速度凋零。
尸体在他周围层层叠叠,堆积如山,温热的血液肆意流淌,几乎汇聚成一片小小的血潭,浸没了他战马的蹄腕。
他本人也身中数箭,虽因明光铠护体未伤及要害,但精良的铠甲已多处破裂,露出底下染血的里衬和翻卷的皮肉,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带血的头发披散下来,粘在汗水和血污混合的脸上,状若疯魔。
左肋下那道被锥枪划开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钻心的剧痛,鲜血仍在不断渗出,将他半边战袍彻底染成暗红。
他亲眼看着那些跟随自己从幽州苦寒之地一路拼杀出来的老兄弟,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烛,在李国臣那恐怖的锥枪和龙武军坚韧得令人绝望的铠甲面前,飞快地消融、倒下。
每一次锥枪刺出,带走的仿佛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浑浊的目光掠过战场,看到那杆象征着他半生戎马、野心与荣耀的玄色大纛!
一名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龙武军校尉,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硬顶着两名幽州死士的刀斧劈砍(刀斧在他厚重的肩甲和背甲上溅起火星),冲到帅旗之下!
手中卷刃的横刀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劈砍在碗口粗的硬木旗杆上!
“咔嚓!”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断裂声,如同丧钟,狠狠敲在韩休琳的心头!
那面巨大的、绣着狰狞睚眦的玄色帅旗,带着不甘的呼啸,如同垂死的巨鸟,轰然倾颓!
沉重的旗面瞬间覆盖了数名正在搏杀的士兵,旋即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践踏、淹没在血泥之中……那面他曾无数次在军前挥舞、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旗帜,就此消失。
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野心和狂傲。宏图霸业?裂土封王?转眼成空!眼前只剩下冰冷锥枪的寒芒和无边无际的血色。
年轻的韩休琳,同样身披明光铠,手持长槊,在突厥狼骑的狂潮中奋力搏杀。
身后,是大唐幽州的城墙,城头上,是无数百姓希冀的目光。
那时的血,是为了守护……画面破碎,被卢氏使者谄媚的笑脸和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所取代……背叛的种子,何时悄然埋下?是权力的诱惑?还是对朝廷猜忌的怨愤?
或许兼而有之。只是此刻,在这血海尸山之上,那些理由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嗬…嗬…”韩休琳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着李国臣那双透过血污面甲、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那目光如此纯粹,如此坚定,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的卑污与末路。
一丝冰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悔意,如同毒蛇,悄然噬咬着他的心脏。
不是为了背叛的后果,而是为了……那曾经同样纯粹、却被他亲手抛弃的东西。
他握刀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死亡,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接近。
……
“顶不住了!大帅!顶不住了——!”
这嘶吼不是用喉咙喊出来的,更像是胸腔里最后一点血肉被绝望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沫和脏腑的碎片。
亲兵都尉刘莽,左臂只剩一点皮肉连着肩膀,随着他身体的晃动,那断臂像一截破布口袋甩在身后。
他整个人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脸上的血污糊住了眼睛,唯有那双眸子,在黏稠的红色后面,燃烧着一种非人的、几乎要烧穿眼眶的亮光。
他右手死死攥着一柄卷了刃的横刀,刀尖深深戳进泥地里,支撑着他不至于立刻倒下。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被亲卫死命簇拥在中央的韩休琳嘶嚎,每一个字都像在喷吐滚烫的熔岩:
“北边!向北边冲!郭子仪老儿在北边出口坐镇!那是龙潭虎穴!但只有冲出去才有一线生机!末将……断后!”
“断后”两个字,如同两块沉重的铁砧砸在地上。
刘莽猛地挺直了那几乎破碎的身躯,独臂将横刀从泥里拔起,高高举起,刀尖直指被硝烟和血色笼罩的北面峡谷出口方向。
那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机,但他眼中的光芒却瞬间凝固、燃烧到极致,化作一种冰冷而纯粹的死志——一种用尸骨为他的主帅铺出生路的决绝。
他不再看韩休琳,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住前方汹涌如潮水般压上来的龙武军甲士,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竟拖着残躯,踉跄着向前迎去,要用这具破败的身体,再阻挡一瞬!
韩休琳猛地一颤。
他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污和汗水被这剧烈的动作震落几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死死钉在刘莽那决然赴死的背影上。
仅仅一息之前,那里面还翻滚着不甘、暴怒、对即将失去一切的巨大恐惧,以及对卢珪那老匹夫背信弃义的切齿诅咒——太原!那堆积如山的财富!那唾手可得的霸业根基!
然而,刘莽用生命吼出的“一线生机”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脑中所有关于宏图霸业的幻象。
求生的本能,那被围困于绝境的野兽最原始、最狂暴的欲望,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什么宏图霸业!什么太原财富!此刻都化作了灰烬!只剩下一个字,在灵魂深处炸响:活!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韩休琳喉咙里挤压出来,带着血沫和撕裂的剧痛。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理智彻底湮灭,被求生的癫狂彻底吞噬。
他猛地一勒缰绳,身下那匹通体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乌骓宝马发出一声焦躁的嘶鸣。
韩休琳毫不犹豫,左手紧握的刀背带着破风声,狠狠抽打在乌骓马早已被汗水、血水浸透、布满了箭创刀痕的后臀上!
“啪!”一声脆响,皮开肉绽!
“亲卫营!跟紧老子!向北!杀出去!”韩休琳的声音因剧痛和疯狂而扭曲变形,如同濒死猛兽的嗥叫,“挡我者,无论敌我,死——!!”
乌骓马“黑风”痛极狂嘶,后蹄猛地蹬地,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潜能!
黑色的鬃毛在腥风中怒张,如同一道真正的黑色闪电,瞬间撕开了周遭混乱的人群。
韩休琳不再看身后一眼,抛弃了那些仍在苦苦挣扎、试图集结、却在龙武军如墙推进的刀锋下不断倒下的数万大军——那是他称霸的本钱,如今不过是通往生路之上必须踩踏的障碍!
不足千名的核心亲卫骑兵,如同受伤暴怒的狼群,紧随他们的头狼。
他们眼中同样只剩下疯狂的血色和对生路的渴望。密集的箭矢从两侧山崖和前方不断泼洒下来,如同毒蜂,发出“嗖嗖”的死亡尖啸。
一个亲卫刚举盾格开一支射向韩休琳的流矢,另一支弩箭就狠狠穿透了他的脖颈,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雨,人无声无息地从马背上栽落,瞬间被后面冲上的铁蹄淹没。
“滚开!!”韩休琳咆哮着,手中横刀化作一道模糊的弧光。前方,几个被吓破了胆、无头苍蝇般乱撞的溃兵挡住了去路。刀光闪过,一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飞上半空,无头的躯体喷着血泉倒下。
更多的溃兵被疾驰的战马撞飞、踏倒。惨叫声、骨裂声、被践踏者临死的哀鸣,与兵器碰撞声、箭矢破空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地狱的乐章。
铁蹄无情地踏过倒地的同袍,无论死活,在泥泞的血肉沼泽中硬生生碾开一条触目惊心的染血通路!
乌骓马在主人的疯狂催逼和刀背的不断抽打下,四蹄翻飞如轮,驮着韩休琳在刀光剑影和不断倒下的尸体间左冲右突。
韩休琳伏低身体,几乎贴在马颈上,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黑发黏在血污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峡谷出口,如同溺水者盯着唯一的浮木。
距离那象征着生死之界的出口越来越近!震天的喊杀声、濒死的哀嚎、兵器刺入血肉的闷响、战马的悲鸣……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远去,又被那面猎猎作响的旗帜吸引,凝聚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涧北出口,地势稍阔,但依旧被两座狰狞的灰黑色山崖死死夹峙,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之口。
一面巨大得令人心悸的玄底金边帅旗,在从峡谷外灌入的凛冽山风中狂舞,旗面上一个巨大的“郭”字,铁画银钩,带着一股镇压山河的磅礴气势,仿佛是整个峡谷的主宰。
帅旗之下,郭子仪端坐于一匹温顺的青骢马上。
须发如雪,面容沉静,不见丝毫波澜,如同古寺中久经风雨的石佛。他身披一件深青色的大氅,内里只着素色常服,并未着甲。
身前身后,是如林的长槊和寒光闪烁的甲胄。黄尖涧内,血肉横飞、惨烈如修罗炼狱的景象,在他眼中,似乎不过是寻常演武场上的一缕烟尘。
唯有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穿透了弥漫峡谷的呛人硝烟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了涧内那支正亡命突进、卷起一股血色旋风的骑兵小队。
那面残破不堪、几乎被血泥糊住的“韩”字将旗,在混乱的人马缝隙中时隐时现,如同风中残烛。
“来了。”郭子仪的声音平淡无波,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绝对威严,清晰地传入身边肃立的将领耳中,压过了峡谷的喧嚣。
他微微抬手,苍老的手指拂过花白的胡须。
“传令,”他目光依旧锁着那越来越近的黑色旋风,语调没有丝毫起伏,“拒马阵前移五十步,弩手三叠阵准备。”
他顿了一下,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是对猎物最后挣扎的审视,“放近些,”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得几乎能刺穿空间,“本帅要看看,这头幽州之虎,最后能蹦跶多高。”
“诺!”传令兵轰然应喏,声音洪亮如钟,随即转身飞奔而去。手中令旗上下翻飞,划出清晰的轨迹。
军令如山!严阵以待的龙武军步兵方阵闻令而动。前排如同铜墙铁壁般的重盾兵,发出沉闷的“嗬”声,整齐地向前跨步推进。
沉重的脚步声撼动着地面。
紧随其后的长枪兵,将手中丈余长的拒马枪稳稳抬起,密集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枪尖组成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枪尖微微向下倾斜,形成一道倾斜的死亡斜坡。
最后方,三排连弩手以惊人的速度列阵完毕,冰冷的弩臂张开,淬毒的箭矢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幽幽的蓝光,如同无数毒蛇之眼,齐刷刷对准了狭窄出口处那唯一可能涌出生灵的通道。
整个阵型如同一个巨大的、缓缓合拢的死亡口袋,静默中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
韩休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视线里,那面“郭”字帅旗和旗下那道并不高大、却如山岳般巍峨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那沉静的目光仿佛跨越了空间,直接钉在他的灵魂上,带来一种冰冷彻骨的窒息感。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这般浓重,紧紧追咬在身后,仿佛深渊中伸出的利爪,下一刻就要将他彻底拖入万劫不复!
箭矢如同索命的毒蝗,更加密集地迎面扑来,发出刺耳的尖啸。一支流矢擦着他的耳廓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留下一条灼热的血痕。
身边的亲卫如同被无形巨镰收割的麦子,惨叫着纷纷落马。一个年轻的亲卫,头盔被劲弩射穿,头颅如同西瓜般爆开,红白之物溅了韩休琳半身。
另一个亲卫连人带马被数支长箭贯穿,巨大的冲力将他们死死钉在地上,人马尚未断气的抽搐躯体,瞬间成为后续冲锋者难以逾越的尸墙障碍!
“郭子仪!老匹夫!给老子滚开——!”韩休琳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咆哮,试图用这嘶吼驱散心中无边无际的恐惧,榨干坐骑最后一点潜能。
刀背再次狠狠抽打在乌骓马血肉模糊的后臀上!
“咴律律——!”乌骓马“黑风”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
后臀处,赫然插着三支兀自颤动的弩箭!深红的马血顺着箭杆汩汩涌出,染红了乌黑的皮毛。
剧痛让这匹神骏猛地扬起前蹄,人立而起,速度骤然降至谷底!
“黑风——!”韩休琳心痛如绞,发出一声肝肠寸断的嘶吼!这匹陪伴他纵横幽燕、数次在绝境中救他脱险的伙伴!他双目赤红如血,几乎要滴落下来。
没有丝毫犹豫,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在乌骓马前蹄尚未落地的瞬间,他猛地一按马鞍,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飞跃而出!
落地时一个狼狈却异常迅捷的翻滚,卸去巨大的冲力。
泥浆和血水糊了满脸。
他顺势抄起地上一个死去士兵遗落的蒙皮圆盾,护在身前,嘶声狂吼,声音因肺部灼痛而撕裂:“下马!步战!冲出去!杀开一条血路——!”
残余的百余名亲卫,早已杀红了眼,闻令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稻草,纷纷滚鞍下马。
他们丢弃了笨重的骑枪,捡起地上的刀盾,或以同伴的尸体为掩护,迅速聚拢。
用身体和残破的盾牌,勉强组成一个布满缺口、摇摇欲坠的小型锥形阵,将浑身浴血的韩休琳死死护在中央。
他们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嚎叫,抛弃了战马赋予的速度,只剩下最原始的搏命意志,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撞向龙武军森严如林的拒马枪阵和厚重如山的盾墙!
“杀——!”龙武军团的步兵方阵爆发出整齐划一、震天动地的怒吼!如同沉睡的火山猛然喷发!
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峡谷两侧的山石震落!如林的拒马长矛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从盾牌的缝隙间如同毒蛇般狠狠攒刺而出!
侧面,刀盾手厚重的环首刀带着沉闷的风声,凶狠地劈砍而下!
“噗嗤!”“咔嚓!”“呃啊——!”
惨烈的近身肉搏在狭窄的出口瞬间爆发!
金属碰撞的刺耳锐响、利刃劈开骨肉的恐怖闷响、垂死者的凄厉惨嚎、兵器折断的脆响……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
每一寸泥泞的土地都被鲜血反复浸透,踩上去滑腻粘稠。残肢断臂四处飞溅,生命如同廉价的烛火,在刀光剑影中迅速熄灭。
韩休琳彻底化身为疯狂的困兽!手中那把缺口累累、几乎变成锯子的横刀被他舞动成一片模糊的刀轮。
他完全放弃了防御,只攻不守!
一个龙武军刀盾手试图用盾牌格挡,韩休琳的刀光却诡异地绕过盾牌边缘,狠狠劈入对方的脖颈!血泉喷涌!
另一名长枪兵挺枪刺来,韩休琳侧身闪过,左手盾牌猛地向上一顶,荡开枪尖,右手的刀顺势捅进对方的小腹,狠狠一拧!惨叫声中,他猛地抽刀,带出一蓬滚烫的肠子!
然而,疯狂的进攻代价巨大!一柄从侧面劈来的环首刀狠狠砍在他的左肩胛骨上,虽有残破的肩甲阻挡,依旧深可见骨,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紧接着,小腿又被一支从盾牌下阴险刺出的短矛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如同小溪般涌出,染红了脚下的泥泞。
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整个人如同一个从血池里捞出来的破布偶,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疯狂的求生火焰。
他身边的亲卫如同冰雪消融,在龙武军钢铁般的绞杀下,转眼间只剩下寥寥二三十人,被数倍于己的敌人死死围在核心,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舟。
就在韩休琳脚步踉跄,眼前发黑,肺部火烧火燎几乎无法呼吸,眼看数支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长矛就要同时刺穿他胸膛的千钧一发之际!
“保护大帅——!!!”
一声炸雷般的狂吼,如同平地惊雷,硬生生撕裂了震天的喊杀!这声音充满了狂暴、惨烈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一道如同地狱爬出的血影,以悍然无畏的姿态,撞入了这死亡的漩涡!竟是之前攀崖探查、九死一生后便失去踪迹的斥候校尉赵五!
他不知如何从涧内那混乱的血肉磨盘中杀出,竟奇迹般地冲到了北口!此刻的他,早已不成人形。
身上那件破烂的皮甲几乎成了挂在身上的碎布条,裸露的肌肉上布满了刀伤箭创,深可见骨,鲜血如同溪流般从他身上每一个角落淌下,在脚下汇成一小滩血泊。
他脸上糊满了血污,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另一只眼睛却瞪得如同铜铃,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和忠诚!
他手中两柄沉重的短柄开山斧,斧刃早已砍卷,沾满了碎肉和骨渣!
赵五如同一头发狂的、燃烧生命的巨熊,完全不顾自身!他狂吼着,双足猛蹬地面,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如同失控的战车般狠狠撞向那几个挺枪欲刺韩休琳的龙武军士兵!
沉重的双斧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狂舞而出!
“铛!咔嚓!”一柄长矛被硬生生砸飞脱手!另一柄矛杆被狂暴的斧刃劈断!断矛和持矛士兵惊骇的表情瞬间被赵五庞大的身躯撞飞!
“噗!噗!”刀枪入肉的声音密集响起!
至少三柄长枪、两把环首刀同时落在了赵五宽阔的后背和肩膀上!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
赵五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却如同扎根于大地的磐石,硬生生没有倒下!他用那宽阔得如同门板般的后背,死死地、毫无保留地顶住了那个被他用生命撞开的微小缺口!
他猛地回头,那只尚能视物的独眼,穿透弥漫的血雾,死死钉在韩休琳身上,里面是燃烧到极致、纯粹到令人心碎的忠诚和赴死的坦然!他用尽最后一丝生命的力量,发出泣血般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炸裂出来:
“大帅!走啊——!!!”
声音未落,更多的刀枪如同嗜血的毒蛇,疯狂地噬咬在他身上!数支长矛狠狠刺穿了他宽阔的胸膛和腹部!
几把沉重的环首刀带着风声劈砍在他的脖颈和肩头!赵五魁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猛地一震,轰然向前扑倒!他倒下时,双臂依旧死死地张开着,仿佛还在为他的主帅阻挡着无形的箭雨。
鲜血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染红了一大片泥泞的土地。他那双至死圆睁的独眼,依旧望着韩休琳的方向。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万分之一瞬。
韩休琳看着赵五那瞬间被刀枪淹没、如同山崩般倒下的身影,眼角几乎要撕裂开来!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无尽悲愤和巨大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汗水,无声地滚落。那不仅仅是眼泪,那是心魂被生生剜去的剧痛!
赵五!那个沉默寡言、忠心耿耿的莽汉!从幽州起兵时就追随左右,多少次在死人堆里把他背出来!
然而,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在下一个万分之一瞬,就被那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的、压倒一切的求生本能彻底淹没!没有犹豫!不能犹豫!赵五用血肉之躯撕开的这条缝隙,是通往生路的唯一桥梁!错过,便是万劫不复!
“啊——!”韩休琳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全身残存的力量如同被点燃的火药,轰然爆发!
他借着赵五用生命换来的这刹那空隙,如同受伤的豹子,猛地向侧面撞去!那里,一名年轻的龙武军刀盾手,似乎被赵五那惨烈到极致的死亡方式震慑了心神,动作有了一瞬间的迟滞。
就是这一瞬!
韩休琳的肩膀狠狠撞在对方举起的盾牌边缘!巨大的冲击力让那新兵一个趔趄!
韩休琳左手残破的盾牌顺势向下一压,格开对方下意识劈来的刀锋,身体如同泥鳅般,连滚带爬,竟然真的从那如林的枪阵和厚重的盾墙之间,那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缝隙中,硬生生地挤了出去!
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刺鼻的血腥味和呛人的硝烟味瞬间被一股冰冷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山风冲淡!
虽然依旧是崎岖的山路,怪石嶙峋,荆棘丛生,但终于离开了那吞噬了八万幽州军民、如同巨大坟墓般的黄尖涧!
生的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微弱烛火,瞬间点燃了他几乎枯竭的灵魂!
“追!别让韩贼跑了——!!”身后,龙武军团将领愤怒到极点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响起,紧接着是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甲叶摩擦的铿锵声,还有战马被催动的嘶鸣!
韩休琳不敢回头!也无力回头!肺部如同被塞进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满是铁锈的味道。
他毫不犹豫地丢弃了那把早已砍成锯齿、沉重碍事的佩刀,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破烂不堪、沾满血泥、严重阻碍行动的残甲。
锁甲的环扣被蛮力扯断,甲片叮当掉落。
很快,他只剩下里面一件被血汗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单薄中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却布满伤口的轮廓。
此刻的他,不再是威震幽燕的韩大帅,而是一条真正的、被逼入绝境的丧家之犬!
辨不清方向!只求远离那死亡之地!
他朝着山林最茂密、最崎岖、怪石嶙峋、荆棘藤蔓交织得如同罗网的方向,跌跌撞撞地亡命狂奔!
赤裸的双脚踩在尖锐的石块和带刺的荆棘上,割开一道道血口,他却浑然不觉。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跳跃、翻滚、攀爬,利用一切地形躲避可能从身后射来的冷箭。
树枝抽打在脸上,划出血痕;尖锐的岩石擦破手臂;嶙峋的沟壑几乎让他摔断骨头。
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小腿伤口的剧痛和肌肉的抽搐。他不敢停,不能停!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如同跗骨之蛆,时远时近,死死咬住!
不知跑了多久,翻过了几个陡峭得令人绝望的山头,直到身后的喊杀声、追击的呼喝声彻底消失,被山林的寂静所取代。
死寂,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屏障。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每一次迈步都像是在拖动千钧巨石。
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嗬嗬”的恐怖声响,每一次吸气都带来烧灼般的剧痛,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沙砾。
“噗通!”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扑倒在一处隐蔽的、长满湿滑青苔的山涧旁。冰冷的山泉水在乱石间潺潺流淌,发出清冽的声响。
这声音,在此刻的韩休琳耳中,无异于天籁!
他挣扎着,像一条离水的鱼,将整个头颅猛地扎进那冰冷刺骨的溪水中!
“咕噜……咕噜……”他贪婪地、大口地啜饮着,任由那冰寒彻骨的溪水冲刷着口鼻间的血污和泥浆,刺激着滚烫灼痛的喉咙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肺腑。
冰冷的溪水浸透了他散乱纠结的头发,顺着脸颊、脖颈流下,带走滚烫的汗水和血污,带来一丝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清明。
他猛地抬起头,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溪水顺着他的下颌、脖颈不断滴落。
脸上混杂着泥浆、凝固的深褐色血块和冰冷的溪水,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夕阳最后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带着一种残酷的壮丽,将西边天空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而在这血色的天幕下,在黄尖涧方向,一股巨大的、浓黑如墨的烟柱冲天而起,翻滚着,扭曲着,直上云霄!
那是焚烧尸体和战场残骸的冲天狼烟,遮天蔽日,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即使相隔数里,似乎也能隐隐闻到。
那翻滚升腾的浓烟形状,在韩休琳模糊而恍惚的视线中,不断变幻着。
时而像郭子仪那张须发皆白、沉静如古井深潭的脸,嘴角带着无声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时而又化作无数扭曲挣扎、面目模糊的人形——那是他麾下八万幽州子弟兵死不瞑目的怨魂,在血色的天空中盘旋、哀嚎、无声地质问着他这个抛弃他们的主帅!
“八万大军……”韩休琳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朽木,“三万幽州精骑……五万工匠民夫……”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窝,再用力搅动。
“还未看到太原府的城墙……在半路上……黄尖涧……就没了……”
巨大的、彻底的挫败感,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几乎要将他冻僵的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他。
身体上那些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的剧痛,此刻远不及心中那宏伟霸业彻底崩塌、化为齑粉所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
“呃啊——!”一股无法抑制的、毁灭般的暴怒和恨意猛地冲上头顶!
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右拳带着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砸在溪边一块冰冷坚硬的岩石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手背瞬间皮开肉绽,指骨碎裂的剧痛尖锐地传来,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青灰色的岩石。
然而,韩休琳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碎裂的不是自己的骨头。
只有无边无际的恨意在胸腔中疯狂燃烧、翻腾,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和躯体一同焚毁!
“郭子仪……李国臣……仆固怀恩……”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些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怨毒。
然而,在这滔天的恨意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却无比清晰的惧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对那个端坐帅旗之下、须发皆白的老帅,那种掌控一切、算无遗策的恐怖!
“还有卢珪……老匹夫!你害苦我也!误我大事——!!”他猛地仰头,对着血色苍穹发出无声的控诉,脖颈上青筋暴起。直到此刻,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仅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如此狼狈,如同一条被痛打落水、只能夹着尾巴亡命奔逃的野狗!
卢氏许诺的粮草、兵源、里应外合,此刻看来,如同镜花水月,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幽州?老巢幽州,还有不到两万军队,且多是战力孱弱的守城兵和新募之卒,人心惶惶,粮秣匮乏。
东山再起?或许……或许还有那么一丝渺茫如风中残烛的机会?只不过,数年之内,休想再觊觎中原一尺一寸!
他韩休琳,只能如同一条受伤的毒蛇,蜷缩在幽州那冰冷高大的城墙之后,在恐惧和猜忌中提心吊胆地死守,等待着长安那个年轻天子,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挟带着郭子仪和李光弼这些名将的雷霆之剑!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如同垂死者的叹息,将韩休琳那孤独、染血、蜷缩在冰冷溪石旁的佝偻身影,拖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身后嶙峋狰狞的山岩之上。
那影子,像一个巨大的、屈辱的问号。
而远方,黄尖涧那冲天的、翻滚不息的浓黑烟柱,如同一个顶天立地的、冰冷的墓碑,矗立在血色的天际,无声地埋葬着八万生灵和一个尚未开始便已终结的野心。
涧北出口,帅旗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胜利的宣言。
山风呜咽,卷起战场上尚未燃尽的灰烬和浓重的血腥味,掠过老帅沉静如水的面容,吹向血色渐褪、暮色四合的山野。
在那片韩休琳亡命奔逃的密林深处,几片被踩断的蕨类植物叶片下,一个模糊的、带着新鲜泥泞的脚印,指向未知的黑暗。
……
……
太行山深处,四月天里,风是裹着冰碴的钝刀子,一下下剐着韩休琳裸露的皮肉。
血痂被反复撕裂,又在彻骨的寒意中瞬间冻结,凝成深紫色的硬壳,覆盖在他早已麻木的皮肤上。
他蜷缩在背风岩石的缝隙里,每一次粗重艰难的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内脏受损后铁锈般的腥甜,扯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呃…嗬…”破碎的呻吟从他喉咙里艰难挤出,意识在剧痛与严寒的夹击下,如风中残烛般飘摇。
黄尖涧!那地狱的景象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回旋。
“完了……全完了……”韩休琳失神地喃喃,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粗粝的岩石。
酱紫色的脸膛因失血过多和彻骨的寒冷,透出一种死尸般的惨白,干裂乌紫的嘴唇不住颤抖。
五万大军!他赖以纵横北疆、睥睨群雄的幽州精骑!耗费无数钱粮,网罗了北地几乎所有的能工巧匠,才打造出的范阳工匠营!
他半生的心血,称霸北疆的所有依仗,在郭子仪那张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中,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就灰飞烟灭!
更让他心胆俱裂、如坠冰窟的是郭子仪最后那道冷酷如冰、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如同丧钟般回荡在整个战场——“不留俘虏!”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除了像他这样,被亲卫用命堆出一条血路、侥幸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极少数,他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幽州儿郎,那些喊着“节帅”冲锋陷阵的汉子,几乎被屠戮殆尽!
一个不留!连跪地乞降的机会都没有!
郭子仪,是要斩草除根,彻底抹去他韩休琳在北地存在过的痕迹!
“郭子仪!李国臣!仆固怀恩!”韩休琳猛地睁开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野兽般的低吼在狭窄的石缝中回荡,充满了滔天的恨意与不甘。
但随即,一个更让他切齿痛恨、如同毒蛇噬心的名字涌上喉头:“还有卢珪……老匹夫!!”他积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一拳狠狠砸在身下冰冷刺骨的岩石上!
“砰!”
骨节破裂的剧痛尖锐地刺入脑海,让他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冒,却也带来了一丝扭曲的清醒。
卢珪那张白净得如同上等瓷器、细腻得不见一丝风霜,眼神却深邃如千年古井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脸上,似乎永远带着若有若无、洞悉一切的笑意,仿佛世间万物,包括他韩休琳的野心与性命,都不过是其指尖随意拨弄的棋子。
“太原,河东之枢,表里山河,钱粮丰饶,甲兵精良。此乃王者之资!休琳兄幽州铁骑,冠绝北疆,若能挥师西进,取此膏腴之地,扼住河东咽喉……”卢珪抬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直视韩休琳,里面跳动着诱惑的火焰,“你我兄弟,裂土称王,共享这北地万里江山之富贵!届时,休琳兄便是开国柱石,幽州铁骑所至,便是你韩氏王旗飘扬之处!卢氏千年门楣,自当鼎力相助,钱粮、甲胄、乃至名分大义,唾手可得!”
彼时的韩休琳,被这“裂土称王”四个字激得热血沸腾,幽州铁骑踏破太原的景象仿佛已在眼前。
卢珪的承诺,如同裹着厚厚蜜糖的仙丹,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甘美气息。
他粗粝的大手重重拍在几案上,震得杯中酒液泼洒:“好!卢公高义!某韩休琳,愿为马前卒!幽州儿郎,必不负所托!”
豪言壮语在奢华的书房里回荡,掩盖了内心深处那一丝被巨大利益诱惑而暂时忽略的不安——卢氏千年门楣,真的甘心与人“共享”天下?还是仅仅需要一个足够强大、也足够莽撞的“马前卒”?
“太原膏腴之地……裂土称王……共享富贵……”韩休琳蜷缩在冰冷的石缝里,咀嚼着卢珪当初的承诺,悔恨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疯狂噬咬着他的心脏。
“都是狗屁!都是裹着蜜糖的要命毒饵!”他咬牙切齿,牙龈几乎咬出血来,一股腥甜涌入口腔。
他彻底明白了,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范阳卢氏与长安朝廷博弈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一颗被推到风口浪尖、吸引所有火力的弃子!
甚至可能是一块卢氏用来垫脚、方便他们登顶的绊脚石!他韩休琳的野心和武力,不过是卢氏千年算计中的一环,用完了,就该丢弃了。
郭子仪的雷霆一击,焉知没有卢氏在背后推波助澜,甚至故意泄露消息,借朝廷之手,除去他这个可能尾大不掉的“盟友”?
刺骨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狠狠灌进岩石缝隙,无情地钻进他破碎衣甲的每一个孔洞,舔舐着他早已失去知觉的皮肤。
韩休琳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这声响在死寂的石缝里显得格外刺耳。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如此真实。
寒冷像无数只贪婪的、来自九幽之下的鬼手,正一点点抽走他身体里残存的热量,拖拽着他残破的意识,滑向那无边的、永恒的黑暗。
眼前开始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如同被墨汁浸染,迅速向内收缩,神智即将被这酷寒彻底吞噬、冻结。
太行山的四月,是老天爷一张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脸。白日的暖阳才将山阴处陈年的积雪舔薄一层,勉强露出底下黝黑冰冷的岩石和枯死的草茎,入夜,凛冽的朔风便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子,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重新席卷了起伏的峰峦沟壑,将白昼那点可怜的暖意彻底抹杀。
昼夜的温差大得骇人,白日里融化的雪水在入夜后迅速冻成一层滑腻致命的薄冰,无声地覆盖在嶙峋的怪石和脆弱的枯草之上。
空气干燥得如同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刮擦着鼻腔和喉咙深处娇嫩的黏膜,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感,每一次吸气都像咽下一口冰碴。入夜后的骤寒,更是能瞬间抽干骨髓里残存的热气,将裸露的皮肤冻得青紫、发黑,最终彻底失去知觉。
在这片墨汁寒铁般的山坳深处,一块巨大无比、被亿万年风霜侵蚀出无数孔洞和沟壑的灰白色巨岩,如同远古巨兽坍塌的肋骨,勉强构成了一处背风的浅窝。
韩休琳,曾经叱咤北疆、跺跺脚能让幽燕之地震三震的幽州节度使,此刻正像一条被剥了皮、打断了脊梁的野狗,蜷缩在这冰冷的石窝深处。
他身上的明光铠早已破碎不堪,几处关键的护心镜和护肩甲不翼而飞,露出里面被血反复浸透、又冻成板结硬壳的棉甲内衬,颜色黑紫,散发出淡淡的腐败气息。
甲叶的缝隙里塞满了凝固发黑的血污、湿冷的泥土和枯草的碎屑,昔日耀眼的金属光泽被一层肮脏的冰霜和雪沫彻底覆盖,显得破败而沉重,如同刚从古战场上刨出来的陪葬品。
几块同样冰冷、棱角分明的石头被他胡乱堆在身体两侧,聊胜于无地遮挡着无孔不入、如同毒蛇般寻找猎物的刺骨寒风。
然而寒风依旧如同最狡猾的刺客,总能找到缝隙钻入,舔舐着他早已冻僵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热气。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刀子,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遍布全身、如同被烙铁灼烧的伤口。
他撕下早已被血浸透、冻得梆硬如同铁片的半幅内襟,试图包扎肋下那道最深的刀口——皮肉狰狞地翻卷着,深可见骨,边缘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那是冻伤和坏死的前兆,隐隐有黄白色的脓液渗出,在严寒中迅速凝结成恶心的冰晶。
手指触碰伤口的瞬间,剧烈的疼痛如同黑色的、带着倒刺的巨浪,轰然拍击在他残存的意识堤坝上!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嚎从喉咙深处挤出,又被他自己死死咬住。
眼前瞬间被一片旋转的金星和浓稠的黑暗覆盖,耳畔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伤口深处腐烂的甜腥气,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向他的鼻腔,直冲脑髓。他猛地咬紧牙关,下颌骨绷出凌厉如刀的线条,酱紫色的脸膛在惨淡的、从厚重云隙间漏下的冰冷月光映照下,浮着一层死灰的蜡色,嘴唇干裂得如同久旱的河床,渗出的血珠早已冻成暗红的冰碴,挂在唇边。
饥饿感像一把迟钝的锯子,在胃袋里缓慢而持续地来回拉扯,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感,伴随着胃部阵阵痉挛的抽搐,火烧火燎。
而失血带来的虚弱则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潮汐,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志灯塔,四肢百骸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挪动,哪怕是动一动手指,都需耗费莫大的意志力,榨干最后一丝气力。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唯有那双布满蛛网状血丝的眼睛,却如同濒死野兽的瞳孔,在黑暗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里面翻腾着刻骨的仇恨与不甘,那是支撑他尚未彻底倒下的唯一支柱。
“郭子仪……卢珪……”嘶哑破碎的声音从他干裂渗血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气息微弱得几乎被狂暴的风声瞬间吞噬,“老子……做鬼……也嚼碎你们的骨头……喝干你们的血……”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如山的眼皮,望向北方幽州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山峦和无边风雪,直达那背叛与阴谋的巢穴。那里有他的根基,他仅存的希望,或许……还有复仇的火种?
但这念头刚起,就被更深的绝望淹没——五万精锐尽丧,幽州城内,还有多少人会听命于他这个败军之将?卢珪会放过他的根基吗?
然而,就在他头顶上方数十丈,一处被厚厚的、脏污的冰雪覆盖、几乎与陡峭岩壁融为一体的隐蔽岩缝里,几双眼睛正透过冰冷的金属圆筒,无声地穿透风雪与黑暗,将他每一个细微的挣扎、每一次痛苦的抽搐、每一次绝望的喘息,都清晰地捕捉在视野之中。
那目光比这太行山夜空中最冷的寒星更冷,更专注,更无情,如同最精准的解剖刀,冷静地剖析着下方目标每一寸的状态和濒死的轨迹。
这是“黑鸦”小队。帝国特战大队最锋利的獠牙。
他们的任务本来是活捉韩休琳,但很快就会变为保护韩休琳回到幽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