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搬来一条有些年头的板凳,来到老人身旁坐下。
杨老头指了指对面,笑眯眯道:“这么多年了,来过这儿的三教圣人,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可是除了你,还没人敢坐我旁边。”
宁远没说话,将养剑葫搁在两人之间的地面,再伸出手来。
老人会心一笑,将手中烟杆子递给他。
第二回抽,显然比第一回有经验,猛嘬一口大回笼,宁远脑袋微微仰起,朝着那口天井,呼出一大团烟雾。
涟漪阵阵,出现那条供桌。
宁远扫了一眼,“哪个是我的香火?”
老人摇头道:“没有,你就没上过桌。”
“那老神君为何要押注我?我一个连桌子都爬不上去的,竟能得到您老人家的赏识?就不怕到时候炼化了飞升台,我就吃干抹净不认人?”
杨老头拿起斗量养剑葫,“怕啊,当然怕,老头子含辛茹苦一万年的基业,真被你小子毁了,死了我都要从棺材板爬出来。”
宁远哑然失笑:“老神君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入了土,成了厉鬼,我就提心吊胆了?”
杨老头突然说道:“我信的不是你。”
宁远嗯了一声,“知道,崔国师嘛,我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当然不配得到神君的重视。”
老人扭过头,笑容挤着皱纹,在后院昏暗的灯光下,瞧起来有些渗人。
宁远问道:“郑大风以后怎么办?”
杨老头道:“一个九境武夫,给你看门还不好?”
宁远又问,“等我跻身上五境,需要我做什么?”
老人轻轻跺脚:“那我应该死了,这间守了一万年的铺子,就送给你好了。”
宁远当即摇头,“我不做第二个男子地仙之主,也不会守在这,看顾那些神灵香火,没甚意思。”
杨老头道:“那就杀完好了,小镇那些,李柳,封姨,老车夫,真武山马苦玄等等,他们的性命,你看着办。”
宁远皱眉道:“老神君的真正所求,到底是什么?”
若说杨老头是为了延续神灵香火,再建远古天庭之格局……
又说不过去,毕竟刚刚还在说,等宁远接替他的位置,就去搜寻散落在天下的那些远古神灵,一一打杀炼化。
若只是想塑造出一个“一”,崭新的“一”,也不太对。
因为没必要选他宁远。
陈平安,马苦玄,阮秀,李柳……
有很多选择。
有的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孩子,有的干脆本身就是远古神灵的转身,不比他一个剑气长城来的外乡人要好?
沉默片刻。
杨老头说了一句话,“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年轻人咂巴了几下嘴。
没太听懂。
宁远也不管这些,暂时把这句话抛之脑后,试探性说道:“其实老神君一直挺看好陈平安的吧?”
老人没说话。
宁远吸了口烟,缓缓道:“水火二神,肯定早就失去了争夺一的资格,要不然,神君没必要等待万年之久。”
“而除了陈平安之外,当年齐先生的几个学生,无论境界、手段、心性,都不太行。”
“所以看似神君在每个孩子身上都下了注,其实全都是蒙蔽三教的障眼法,真正被你照看的,一直都是陈平安。”
“那么老前辈,假设我说的这些,都成立的情况下,又是因为什么,让你连陈平安都放弃了,而反过来选了我?”
杨老头晃了晃养剑葫,笑眯起眼,“崔瀺说你很聪明,那么你可以继续猜猜看。”
宁远一字一句道:“剑开蛮荒。”
杨老头神色一怔。
年轻人娓娓道来,“一切的根源,都是当年我的落剑蛮荒。”
“牵一而发而动全身,打乱了无数人的布局谋划,老神君就是其中之一。”
“蛮荒事变之后,一座天下分为两截,那么妖族入关浩然天下,就从可能化为了必然,最关键的,更是时间。”
“留给浩然天下,留给老神君的时间,不多了,周密图谋甚大,绝对不会等太久,一旦有了三四年的养精蓄锐,必然会举兵过境。”
“而你们很早之前选择的陈平安,成长又太慢,还不能对他拔苗助长。”
宁远用烟杆指了指那条香火供桌,“那么这样一看,上面这些香火的各自主人,都达不到要求,不是他们天资不够好,而是因为我这颗老鼠屎的存在,加快了天地大势的进程。”
“没时间了。”
“老神君手里的这些被“选中之人”,包括陈平安,都无法在一个有限的时间内,达到要求。”
“那怎么办呢?”
“如此境地,又该找谁?”
宁远笑了笑。
“所以我就成了那个唯一。”
杨老头微笑道:“太聪明,有些时候,不是好事。”
宁远呵呵笑道:“反正前后两世,也没碰到什么好事,不是在砍人,就是在砍人的路上。”
“习惯了,没所谓。”
许是有些上瘾,宁远又拿起老烟杆,狠狠嘬了一口,笑道:“让崔瀺与老神君选择我的,其实在我看来,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因素。”
这回杨老头没再让他猜了,直接道出两字,“周密。”
岂料宁远摇了摇头。
年轻人用烟嘴指向自己。
“其实还是我,只不过是另一个我。”
老人笑着点头,“确实如此。”
宁远一手拢袖口,一手持烟杆,眯眼道:“当年我第二次离开家乡,北游浩然,周密就已经跻身了伪十五境,
这其中的根本缘由,除了吞吃我斩杀的十几头大妖魂魄之外,就是我的那个恶念化身了。”
“周密倘若还是十四境,其实在老神君和国师大人眼中,不算多大气候,没必要冒险,放弃既定之一,从而选我。”
“可那周密已经跻身了伪十五……怎么办?”
“而我这个主身,从头再来,都能在短短两年内,成就元婴境,这还是跌境了好几次的情况下,那么如此来看……”
“有没有一种可能,蛮荒因为周密这个伪十五境,早就有了攻入浩然的实力?如今迟迟没有动作,只是那个读书人,还在等待?没有做好万全之策?”
杨老头终于有些动容,“所以?”
宁远颔首道:“所以据我来看,周密是在等,等他跻身真正的十五境,成为万年以来,继三教祖师之后,第四位立教称祖之人。”
“他肯定已经算到猜到,崔瀺与老神君,选择了我,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才迟迟没有率兵过境。”
“周密心气极高,他既然敢投奔蛮荒,就不会怕一个浩然天下,说到底,他只是怕我而已,怕我成为他的拦路石,因为他了解我,不是知己,胜似知己。”
若说十四境与伪十五的差距,是那天堑,那么伪十五与真十五之间,就是无涯关。
杨老头皱眉道:“十五境,不是那么容易的。”
宁远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在你们眼中,不一直是变数?那么我这个一,都被周密获得了一半,他就不能成为变数了?”
宁远放下老烟杆,“谁知道呢。”
杨老头拿回烟杆,搁在嘴里,结果吸了一口,没反应。
这才发现身旁的这个年轻烟鬼,已经将其吸了个一干二净,只好从布兜里掏出一包崭新烟丝,重新换上。
老人抽了一口,“说吧,与我扯这么多有的没的,到底是要在我这边得到什么。”
宁远笑着点头,认真道:“过了元宵,我就打算去大骊京城,到时候应该会有一场恶战,也就是针对那个老车夫,没别的,只是跟神君提个醒。”
“毕竟打狗还需看主人。”
杨老头笑道:“不过是几句不太好听的话而已,你小子就这么记仇?”
宁远摇头道:“并不记仇,实不相瞒,当年跨出那一步,在城头之上,那老车夫对我的几句破口大骂,我早就忘了。”
“压根记不清当时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如今我也算是有了些许成就,站在了比较高的位置。”
青衫客拍拍大腿,笑道:“敲山震虎,总要做一做,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也总要烧一烧,让我的名号,传的更远些。”
“以后做起事来,才不至于处处碰壁,什么都要递剑来解决,闹得人间腥味极重,实在非我所愿。”
杨老头嗯了一声,“需不需要我将老车夫的部分神格交给你?如今你只是元婴剑修,战力再高,也难以匹敌飞升境。”
宁远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我这人,有些古板,不喜欢胜之不武,一个飞升境的远古神灵而已,还不至于让我犯怵。”
老人颇为诧异。
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倒也想看看,宁远要怎么杀那个老车夫,此刻摆在明面上的,别说他这个元婴境,就算把神秀山所有人凑在一起,面对老车夫,也是以卵击石。
总之,宁远展现的谋划越高,实力越强,对已经选他为接班人的杨老头来说,怎么都不会是坏事。
此后静坐无言。
见杨老头换上了新烟丝,宁远又没忍住,伸出手来,前者也由着他,递了过去。
再辅以忘忧美酒。
一口入肺,一口入腹。
快哉至极,活似神仙。
就这么陪着老人,坐了很久。
天色渐晚。
最后下起了蒙蒙细雨,随后很快就越下越大,哪怕雨水只能通过狭窄的天井流落,不消片刻,也让后院成了烂泥塘。
宁远抽下最后一口,将烟杆还给老人,而后直起身,笑道:“走了,老前辈保重身体,希望以后每次来,都能蹭口老烟抽。”
杨老头随口道:“你要真喜欢,我可以亲手做一根新的给你。”
宁远摇头,说了句怪话。
“我念旧,不喜新。”
老人视线混浊。
将一包此前在小镇买来的崭新烟丝,轻轻搁放在板凳上,一袭青衫背剑,管铺子那位少年伙计借了一把雨伞。
宁远站在门口屋檐下,驻足停步,看了片刻的冷清街道,随后牵上毛驴,一步踏出,走入雨中。
离开杨家铺子,年轻人正要去学塾那边看看,不曾想老人的话语传入耳畔,“那颗铜钱,可以收回了。”
宁远愣了愣。
他撑伞站在雨幕中,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是老人说了第二句话,方才想起往昔一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
“当年你在泥瓶巷捡的那颗铜钱,是我的,不是恶意,本是给你的一桩福缘,结果你小子倒好,随手给了陈平安。”
“真是个散财童子。”
宁远恍然大悟。
他便转身而走,循着记忆,左弯右绕的,最后来到被雨水冲刷过后,满是泥泞的小巷中。
泥瓶巷。
陈平安家的祖宅,如今在他发迹之后,已经找人重新修缮了一遍,虽然不算高门大户,可对比这条巷子的其他人家来说,也算是颇为显眼。
大门两侧贴着春联,前不久过年,门上也张贴有一个倒福。
宁远站在门口,没有想太多,略施神通,身形化虚,就这么生生闯入。
他陈平安要是知晓此事,来找麻烦,那就问剑便是。
老子最不怕因果。
去了灶房那边,视线一扫,宁远很快找到那只灶神爷的香炉,伸手往里摸索一阵,最后掏出来一枚质地古朴的铜钱。
此番动作之后。
下一刻。
泥瓶巷的这间祖宅,猛然摇晃了一下,丝丝缕缕的天地气运,宛若云雾,袅袅蒸腾,最终肉眼可见的,汇入宁远掌心的那枚铜钱中。
这枚铜钱,也从其貌不扬,变作金光熠熠。
正面,丰年吉兆,反面,大雪封地。
这枚铜钱,定是那镇宅纳福之物。
只是当年的自己,道行低,眼界低,不懂此中门道,觉得可能是某个高人伏线千里的算计,就没有重视,还丢在了陈平安家灶神爷的香炉里。
如今细细想来,教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老神君的安排,暗中对他示好,抛去橄榄枝。
宁远思忖过后,一步来到隔壁,又在荒废已久的宋集薪家里,找到了三本落满灰尘的书籍。
《小学》,《礼乐》,《观止》。
都是蒙童书籍。
全数收入袖中。
拿走镇宅铜钱,是物归原主,而取走宋集薪那三本关于齐先生文脉的圣贤典籍,也不算偷。
偷书不算偷。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偷呢。
所以宁远心安理得。
离开泥瓶巷后,宁远心有所感,带上毛驴,几个跨步间,现身于东边学塾。
学塾陈旧且破败,凡是稍稍值钱的物件,都被人全数搬空,就连屋顶都破了个大洞,唯一能抚慰人心的,就是有处檐角下,多了一窝玄鸟。
就是燕子。
叽叽喳喳,模样可爱的紧。
宁远撑伞站在窗外,望向里边,耳畔似有朗朗书声,一如当年那个背剑少年,安安静静,旁听先生讲课。
再之后,让驴子在门外吃草,年轻人则是去了小镇之外,找上一户人家,花了些许银子,买了几大捆秋收之后贮存在家的干草。
又去了一趟小镇督造署,找上此地的那位大骊官老爷,自报名号之后,没有被过多刁难,对方很快就命人交给他一封地契。
这一页纸张,微微泛黄。
原来齐先生没忘记那个承诺,当年离开小镇之前,就将自己的学塾,转到了宁远名下。
回到学塾,宁远撸起袖子,开始埋头干活,将那几大捆干草,细心铺放在屋顶缺口处,而后又挑挑拣拣,把那些破破烂烂的书桌板凳,一一修缮。
只是这些寻常木材,腐蚀得厉害,到了最后,宁远也只是拼接好了三条课桌,四把椅子,还丑的不行。
学塾变作草堂。
扫净之后。
将太白挂在身后墙壁。
一袭青衫,坐在齐先生当年坐过的位置上,双手搁放膝盖,身前书案,摊平三本翻开一页的圣贤书籍。
身后是剑,身前是书。
归家游子,书剑两成。
不知为何,这一刻的宁远,感觉自己从未有过这般放松,遂闭上双眼,脸上挂着一丝笑意,沉沉睡去。
学塾又有教书匠。
只是再无念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