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感到这一问题过于冒昧,苏霁顿了顿,缓和语气重新道:“太子待你可好?”
往日太子极其抗拒成婚一事,为此,皇帝多次以各种宴会为由,为太子物色未来太子妃,可太子从未松口娶妻。
如今,赐婚圣旨已下,未来太子妃却恰好是他妹妹的女儿,苏霁很难不怀疑太子是否别有用心。
倘若太子早已发觉她是苏家的人,倘若太子只是借以救命之恩,实则是为了牵制他们苏家,那么,苏霁定不惜任何代价,不让他的外甥女陷入其中。
这并非是苏窈第一回听到这种问题,在还未知晓当初的谢公子便是太子殿下时,江栀澄已是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而今,她的回答依然如初,不管是谢公子,还是太子殿下,他待她一直未变。
她点了点脑袋,认真道:“他待我很好。”
不仅是这一问题,连带着他的前一个问题,苏窈也认真地回答了他:“苏副统领,我同他……”
她停了停,双颊因接下来的话语而发烫,羞涩地轻声道:“我同他两情相悦。”
“那便好。”苏霁面色有些许微妙,心中复杂难言。
一方面,他庆幸着她不曾被太子欺负,他也乐意看她与心爱之人成婚,可另一方面,又不免忧心她与太子成婚后,太子是否会变心,如皇帝那般。
望着面前眼眸清澈明亮的少女,苏霁说不出任何重话,更不愿泼她冷水,便转移了话题。
他的声音极轻,慢慢道:“你的娘亲,没有随你搬到京城住吗?”
苏窈抬眸望向他,分明在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期盼。
她唇瓣轻启,话却不自禁地止在喉间,好一会儿,才小声答道:“娘亲与爹爹在我幼时,便离世了。”
尽管在来时的路上,苏霁就设想过无数可能,包括这一可能。
但是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在亲耳听到她的回答后,他仍是难以接受。
苏霁匆匆低头,拿起她方才递来的帕子盖于双眼之上,一手用力地握紧轮椅扶手。
一切都怪他,怪他只想着大有作为,只想着受贼寇之苦的百姓,却忽视了妹妹的安危。
苏桁逸神色怔然,少顷,他迅速收住情绪,轻轻拍了拍他父亲的手,安抚道:“爹……姑姑在天之灵,定不愿看到您如此难过。”
“是我对不起轻雨。”苏霁哑声哽咽。
若是他妹妹不曾离家,若是他不曾接下圣旨,他们苏家便不会沦落到这般,身居高位又如何,钱权再多亦是虚无。
苏霁在战场直面贼寇刀剑无所畏惧,自伤双腿时更是没有掉下一滴泪,此时此刻,他却泣不成声,内疚与懊悔将他整个人淹没。
厅堂内,只听得到他压抑克制的哭声。
苏窈眼眶一热,低头抹了抹眼泪。
她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会儿的心情。
娘亲爹爹离世那阵子,对幼时的她便是天塌,哭了很长的一段时日,直到姑母烦她,将她锁于屋内,任她自生自灭。
她还记得,是覃爷爷经过她的房屋,破门救下她。
许是哭过头,苏窈对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些模糊,只知晓自己开始跟着覃爷爷到处跑,就像以前她跟着娘亲爹爹一样。
这些年来,除了姑母,她从来不再奢望她还有其他亲人,如今,战功赫赫的苏副统领是她的舅父,受百姓爱戴的苏家是她的亲人,恍惚之间,她仿佛身处梦境,一切就像是她的幻想,而非真实。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只手,耳边传来夏花的声音:“主子。”
夏花将丝帕递上。
苏窈接下丝帕擦了擦眼泪,紧接着抬起泪眼,看向夏花,一边夸道:“夏花,你的帕子柔软了好多,谢谢你。”
今日夏花的帕子,不是上一回给她的那种厚重的布帕了。
夏花解释:“主子,这条是冬苓给奴婢的新帕子。”
上回冬苓瞧见了她拥有的帕子不太正常,特地重新给她新帕子,恰好她也正有此意,以免主子的脸被那粗糙的布帕糟蹋。
这会儿刚好派上了用场。
苏窈吸了吸鼻子,再望向苏副统领,苏副统领仍在压着声哭泣。
她无从安慰,想着哭出来也会好过一些,便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偶尔忍不住再捏着丝帕擦擦泪。
苏桁逸亦是并没有意愿劝哄,沉默地陪在他父亲的身侧。
许久过后,苏霁逐渐平复情绪,他声音嘶哑,低声道:“桁逸,此事,不可让你祖母知晓,她已年迈。”
他们的娘亲常常念叨轻雨,而他总是会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回答,可现在,却得到了最糟糕的消息,万万不能被他们的娘亲知晓。
苏桁逸颔首,应道:“是。”
苏霁看向面前与他一样红着眼眶的少女,心中不忍,颤着声道:“窈儿,原谅舅父,尚不能暴露你的身份。”
听到他说出这话,苏窈立刻反应过来,她不能以娘亲女儿的身份同苏家牵上关系。
她垂下眼眸,轻轻抿唇,细声道:“没关系,我、我也习惯了。”
习惯了没有娘亲爹爹的日子,习惯了没有亲人。
苏霁一眼便看出她的失落,连忙再仔细地解释道:“窈儿,如今苏家是皇上的眼中钉,舅父不能再拖累你,把你拉入这一泥潭中。”
苏窈听得迷迷糊糊,她不明白为何苏家成了皇上的眼中钉,明明苏副统领、苏大将军、苏少将军以命镇敌驻守疆土。
苏桁逸也跟着道:“窈儿,此次我们全家回京,并非本意,皇上原有打算,让策安一人留在京城。”
苏窈缓慢地眨了眨眸,随之惊诧道:“策安他才六岁,怎能独自留在京城?”
苏桁逸顿住,视线落向他父亲的双腿上,声音低了几分,道:“是,父亲不放心,刻意自伤,借此陪着策安留在京城内。”
闻言,苏窈转眸,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被薄毯盖住那双腿,她极轻地倒吸口气,“您、您的腿……”
他的腿伤,竟是刻意为之?
苏霁没有隐瞒,将薄毯掀起一角,露出被纱布包裹的那处伤口,平静地说道:“皇上对我已有猜忌,我若再站上战场,皇上会越发质疑我对他的忠心。”
他对自己的双腿用足了狠劲,即便下半辈子离不开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