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高桥君,初次见面,幸会。”
对上他那双看似谦卑恭顺,实则暗藏探究的眼睛,沈靖远心下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唇角微勾,操着一口流利的倭国语回应了高桥的寒暄。
高桥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沈参谋竟能说出一口流利的倭国语,不由微微一怔,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惊异,旋即又堆起恰到好处的惊喜之色,语带赞叹道。
“哎呀!沈参谋竟通晓我倭国言语?当真是令人意外!”
“不敢当,”沈靖远神色放得更显温煦,主动伸出手去,“早年曾随一位东瀛故友学了些皮毛,可惜沈某愚钝,学艺不精,至今不过勉强能说几句场面上的应酬话罢了。”
“原来如此!不知沈参谋这位故友,是我倭国何地人士?说来听听,兴许在下认得也未可知。”高桥脸上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受宠若惊”的神气,忙不迭将双手递上,紧紧握住沈靖远的手,言语间便想借着这层“同乡之谊”套上近乎。
“具体府上何处……”沈靖远微蹙眉头,作出努力思索的模样,然后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倒不曾细问,只隐约记得,是在贵国一座闻名的大火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唤作什么野村来着……”
“忍野村?”高桥闻言眼神一亮,脱口而出。
“正是此名!”沈靖远面上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眼中适时地浮起一丝追忆之色,“听他说起过,那地方风景着实秀丽,泉水清冽,春日里樱云如海,常有许多虔诚的信徒聚集焚香祝祷,想来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听他言语中对自己的国家如此推崇,即便心思深沉如高桥,心中也不免对沈靖远升起了几分亲近之意。
他脸上笑容真切了些,附和着沈靖远的话头道:“忍野村以山泉闻名,风景秀丽,其相邻的樱花村则是春天赏花的妙地,人杰地灵,想来参谋阁下的那位故友也定然是位英才。”
“藤田君确实是位温和儒雅的绅士。”沈靖远点了点头,面上露出几分伤感之色,“可惜他已归国,一别数年,书信杳无,也不知近况如何。”
“若是沈参谋不弃,可以将藤野君的年龄长相等告知与我,我在倭国国内有些许人脉,可以替您寻找一二。”
“若是不麻烦,那便有劳高桥君了。”沈靖远笑着点了点头,将倭国旧友的信息同高桥简单描述了一番,这才笑着转移了话题。
“对了,还忘了问阁下今日与司令交谈可还融洽,我正要进去同司令汇报事宜,若是方才有不方便同司令直说的,我也可代为转达。”
“今日前来……”高桥闻言,不由得将目光落到了沈靖远手中拿着的文件袋,笑着道明了来意。
“不过是久仰林司令大名,前来拜会……”
……
“将人送走了?”
办公室内,林司令伏在桌前,正神色平静地仔细审阅着桌案上的一封电报,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头也不抬地随意开口道。
“送走了。”沈靖远将手里的文件袋放到林司令桌上,往前推了推,语气平静道。
“依你来看,这人如何?”
林司令在印着火漆的牛皮纸袋上扫了一眼,又将目光重新落回了手中的电报,依旧没有抬头。
“虚伪狡诈,狼子野心。”沈靖远肃立于桌前,面无表情地开口说出了自己对高桥秀夫的评价。
“哦?”林司令闻言,顿时来了兴趣,抬起头看向在面前站定的沈靖远,语气调侃道,“瞧着你与他相谈甚欢,恨不得引为知己的模样,想来是十分欣赏他呢?”
“虚与委蛇罢了。”沈靖远没有在意林司令的调侃,语气平静道。
“坐吧,同我说说,这倭国人到底说了什么,能叫你在短短半刻钟的时间里,便对他做出了如此‘高’的评价?”
林司令摆摆手示意他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一边的茶缸,呷了一口,兴趣盎然地看着沈靖远。
沈靖远便将他与高桥不过初见一面,这人便能准确地说出他的职务,且言语间虽处处谦卑,但眼底却暗藏轻蔑的情形大致与林司令说了一遍。
“如今华国势微,他身为倭国人,打心底轻视华国军官,倒也情也可原,且他又是商会之人,商人最是圆滑世故,这也算是常理,或许他只是瞧着你年轻有为,便故意放低姿态结交呢?”
听见沈靖远如此敏锐,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便将高桥的性格摸得差不多了,林司令眼底闪过一抹赞许,但面上却仍是做出不解状,继续追问道。
“军中年轻有为之士大有人在,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却能一眼认出我来,如果不是对军中情况十分熟悉之人,断然不会如此胸有成竹的上前和我攀谈。”
沈靖远知道林司令这是有意考校自己,便也不再隐瞒,条理清晰地将自己的见解娓娓道来。
“可他高桥秀夫不过是一介商人,就算身上还兼着倭国领事馆的翻译之职,但也不过是外交官中的微末之流罢了。”
“可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倭国商人,不仅能得到寇师长的引见,与您共处一室,且还对年轻军官的情况了如指掌,若是别无所图,那倒是稀奇事了。 ”
说到这里,沈靖远冷哼了一声,望向林司令低声询问道:“他此次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方才他询问高桥秀夫来意时,这人虽笑容温和,但言语间却语焉不详,遮遮掩掩,只说些敬仰林司令的客套话而已,因此沈靖远对他此番前来的具体目的倒不是十分清楚。
“哼,所为何事?”见沈靖远剑眉微蹙,面露探询之色,林司令不由得冷哼一声,将手中那份薄薄的电报纸,朝他面前用力一推,“你且瞧瞧这个,便一清二楚了!”
沈靖远心中一凛,伸手接过那页纸,一目十行地快速扫过那寥寥数语的电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宇间凝结起一层寒霜。
“开设港口?!”他声音低沉,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的冷意。
“呵,”林司令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至极的弧度,指节重重敲在桌案上。
“岂止是开港!是要在浦江沿岸,硬生生划出一块地界,建一个专为他们倭国人开设的‘专港’!”
“由他们倭国人亲手设计,亲手修建,亲手操办管理!只供他们倭国人的商船进出,只装卸他们倭国人的货物!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靖远捏着电报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原来如此。
这高桥秀夫打着拜访的幌子,实则是带着东京方面的指令和允诺,来做这说客兼贿赂之徒。
不仅要林司令松口允准在沪上这寸土寸金,扼守要冲之地再开新港,更要将其完全变成倭国人的私产。
这电报,正是来自林司令的顶头上峰,虽未直接下令让林司令乖乖就范,但言语间却多次嘱咐他要对倭国特派员礼待有加,这不是变相施压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沈靖远眼神不由得浮现出高桥秀夫那张虚伪的脸,眉宇间顿时凝结起一抹寒霜。
倭国自打那位锐意“维新”的新君即位,举国上下效法西洋,引入机器,革新制度,生产货物的能力如同脱缰野马般急剧膨胀。
奈何其国土地狭促如弹丸,哪里消化得了这如潮水般涌出的货品?于是,地大物博却又积贫积弱的华国,便成了他们眼中最佳的倾销之地。
前廷腐败,国力衰微,百业凋敝,华国产业本就根基薄弱,兼之生产技术落后,货品不丰,倭国货以“物美价廉”之名大量涌入,顷刻间便将孱弱的华国国货市场冲击得七零八落。
于是学生上街,商会呼吁,举国上下掀起抵制倭货的浪潮,这才为民族企业挣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可这些年来,列强环视,各国势力在华活动越发猖獗,时局混沌,不少倭国商人伺机而动,浑水摸鱼,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