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因着长期在司令府生活,沈靖远对军事事务渐渐生出浓厚兴趣,每当林司令在书房召集参谋们议事,他总是借着端茶送水的机会,站在门廊外装作整理茶具,实则竖着耳朵仔细聆听。
那些参谋们争论的兵力调配,铁路运输计划,新式火炮的部署,潜移默化地钻进了他的耳中。
渐渐地,这个曾经的街头小子竟能在林司令为战事烦心时,提出些出人意料的见解,比如建议利用沪宁铁路快速调兵,或是提议在租界边界设伏时考虑洋人巡捕的巡逻路线。
林司令因此注意到了他的潜质,开始有意栽培他,先是允许他旁听军事会议,后来又开始亲自教他兵法。
当发现这孩子对沙盘推演有着异乎寻常的天赋时,林司令终于下定决心,将十六岁的沈靖远送入浦江军校接受系统的军事教育。
沈靖远在军校期间学习刻苦,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学业,毕业后,凭借着自身的能力和林司令的提拔,在军中稳步晋升,最终担任参谋一职,成为了林司令身边最为倚重和信任的副官。
与池羡秋的相遇,并不算美好。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深秋傍晚,沈靖远为了查探林司令对家的军火交易情报,不慎暴露了行踪。
对方派出的枪手穷追不舍,他在沪西错综复杂的弄堂里几番周旋,虽然凭着对地形的熟悉侥幸逃脱,却在翻越一道砖墙时被子弹擦中左肩,鲜血很快浸透了半边肩膀。
雨水冲刷着伤口,失血过多的沈靖远视线开始模糊,他强撑着躲过最后一波追兵,最终力竭倒在法租界边缘一条昏暗的巷子里。
巷口的路灯年久失修,时明时暗地闪烁着,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意识渐渐涣散之际,他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位先生?先生您怎么了?\"
清亮的女声在头顶响起,沈靖远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少女身上淡淡的书墨香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巷子里惯有的霉味截然不同。
视线一暗,沈靖远彻底晕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他在医馆醒来后,从大夫口中得知,是一位路过的女学生救了他,将他背来医馆,并守候了大半夜,直到天色微亮,确认他脱离危险后,她才留下几块银元悄然离去,连姓名都不曾留下。
伤愈后的沈靖远曾多方打听恩人的下落。他走访过附近的女子中学,询问过巷口的报童,甚至特意在相同的时间去那条巷子守候,却始终未能再遇见那个救他的女学生。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应该是某所女中的学生,大夫记得她书包上别着的校徽,但当沈靖远托人去学校打听时,却被告知该校有数百名学生,根本无从查起。
这份未报的恩情,成了沈靖远心头的一桩心事。
偶尔路过法租界时,他会不自觉地留意那些蓝布衫的女学生,想着或许能再遇见那个救他的姑娘。
那个雨夜的际遇,对于见惯生死的沈靖远而言,就像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偶然瞥见的一株野花,让他恍然记起这世上还有纯粹的善意。
后来,林司令的千金林大小姐因着许誉成退婚一事而满心愤懑,将矛头指向了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池羡秋,开始处处针对她。
恰逢此时,沪上局势日益紧张。日本人的军舰在黄浦江上耀武扬威,青帮与革命党的暗斗愈演愈烈。
林司令既要应付各方势力的明枪暗箭,又担心女儿因着退婚一事做出什么过激行为,落人口实。
思虑再三,他还是指派了自己最信任的副官沈靖远贴身保护林惜,明为护卫,实则也是要约束这位任性的大小姐。
另一边,池羡秋的父亲不幸染上重病,这个原本只能算得上一般的家庭顿时陷入困境。
而与她两心相许的许誉成却在此时被父母软禁在家中,和她暂时失去了联系,更无法为她提供经济上的支持。
为了筹措高昂的医药费,池羡秋不得不中断在女中的学业,开始在一家咖啡店打工。
林大小姐得知这个消息后,特意带着一群闺秀去了那家咖啡店,当池羡秋端着咖啡走近时,她突然抬手碰翻了糖罐,白瓷碎片和糖粒撒了一地。
池羡秋沉默地蹲下身,纤细的手指在尖锐的瓷片间穿梭,指腹被割出几道细小的血痕也恍若未觉。
站在一旁的沈靖远目光微沉,当林大小姐端起滚烫的咖啡杯作势要泼时,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挡在了两人之间。
林大小姐对上他冷峻的目光,虽然气愤,但终究没敢造次,只是冷哼一声后别过了脸去。
然而在池羡秋眼中,这个穿着笔挺军装、气度不凡的男人,显然是林大小姐的护卫,他的行为,也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罢了。
她记得那双冷峻的眼睛,在制止林大小姐时甚至没正眼看她一下,这让她自然而然地将他归为了与林大小姐一类的权贵子弟,高高在上,视平民如草芥。
曾经在雨夜救人的善举,与眼前这个冷漠的军官形象重叠在一起,让她心中顿时涌起难以言说的失望与愤怒。
后来,沈靖远通过多方查证,确认了池羡秋就是当年救他的女学生,但此时的池羡秋已经对他充满敌意,再加上林惜与许誉成的纠葛,他只能将这份尚未萌芽的情愫深深埋藏。
于是,沈靖远开始暗中相助,他匿名支付了池父的医药费,又托人给咖啡店老板递话,给池羡秋加了薪水。
每当林大小姐要找池羡秋麻烦时,他总会适时出现制止,这些举动虽然微不足道,却是他能想到的,最不引人注意的报恩方式。
而池羡秋始终不知道,那个雨夜她救下的陌生人,如今正在用这种方式默默守护着她。
随着倭国军队对沪市的进攻加剧,整个城市陷入一片人心惶惶的混乱境地。
炮弹的轰鸣声日夜不息,街道上到处是逃难的人群和倒塌的房屋,租界的边界线上挤满了试图寻求庇护的市民,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恐惧的气息。
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历经万难,终于在一起的许誉成与池羡秋决定连夜撤离这座即将沦陷的城市。
临行前,他念及沈靖远的人品以及他对池羡秋的帮助,特意为他也送来了一张宝贵的船票。
当天深夜,他冒着流弹的危险穿过数条街道,来到法租界边缘一栋年久失修的公寓楼前。
这里住着因不肯与倭人合作而被迫害致死的林司令,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已经嫁做人妇,又守了寡的林大小姐。
推开发出刺耳声响的房门,沈靖远看到的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斗室,林大小姐正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缝补衣物,听到动静后缓缓抬头。
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她的面容却已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沧桑,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简陋的木桌上摆着半碗已经凉透的稀粥,旁边摊开着一本破旧的识字课本。
“你为什么不走?”
林大小姐望着那张被轻轻放在桌上的船票,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当年那个骄纵大小姐的影子。
她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中的林司令威严依旧,而她站在父亲身旁,穿着最时新的洋装,笑容灿烂如花。
林司令被迫害而死的那天,林太太被人发现自缢在她与林司令亲手合种的梧桐树上。
一夜之间,林大小姐从高高在上的司令千金沦落为丧家之犬,若不是林司令那些忠心耿耿的旧部暗中接济,若不是这个她曾经百般刁难的“表哥”暗中护持,她恐怕早就成了黄浦江里的一抔鱼食,连个收尸的人都不会有。
曾经的骄纵肆意,心比天高,早就在这些年风刀霜剑的磋磨中消失殆尽,如今的林大小姐,眼神里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麻木。
她常常整日整日地坐在窗前,望着远处硝烟弥漫的天空发呆,只有想起父母惨死的情景时,那双死水般的眼睛才会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
林大小姐早就打算好了。她在枕头下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在衣柜深处备了一瓶剧毒的氰化物。
如果沪市真有被攻破那一天,她一定要用这把匕首割断至少三个倭人的喉咙,再服下毒药。
她林家虽没了,可她一身骨头却比任何一个倭人的都要硬得多。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在她眼里鸠占鹊巢,抢了自己哥哥位置的“表哥”,这个对她从来冷言冷语、不假辞色的副官,这个在她和池羡秋争风吃醋时永远站在她的对立面的“叛徒”,如今却把这唯一的生路送到了她面前。
“安定一方,这是司令给我取的名字。”
沈靖远没有回答她眼中的疑问,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林惜心上。
他将一个陈旧的紫檀木匣连同船票一起推到桌前,那木匣上雕刻着精细的缠枝纹,正是林司令生前最爱的款式。
他转身离去,军装下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好好活下去。”这是他给林大小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那道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林大小姐才颤抖着手,缓缓打开面前的木匣。
一把小巧的柯尔特左轮手枪静静地躺在丝绒衬里上,枪身在煤油灯下泛着幽幽的冷光,枪柄上刻着两个小字——正是她父亲生前最常说的那句“慎独”。
可最后两人谁都没有活下来。
沈靖远站在残破的城墙上,带领着最后的守军,在这座即将沦陷的城市里死守了整整三个月。
子弹打光了就用刺刀,刺刀折断了就抡起砖石,当倭军的坦克碾过最后一道防线时,他依然挺直脊背,用血肉之躯挡在溃退的百姓前面。
直到一颗炮弹在他身旁炸开,那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才终于倒下,而他的身体,至死都保持着射击的姿势。
而林大小姐在城破的那一天,换上了她最体面的旗袍,对着镜子仔细梳好头发,将父亲留下的手枪别在腰间。
当倭军的铁蹄踏进法租界时,她冷静地扣动扳机,三声枪响带走了三个冲进屋子的倭国士兵的性命。
最后,她站在父母遗像前,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子弹穿过太阳穴时,她的嘴角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黄蒲江的水依旧奔流不息,带走了多少英雄血泪,只有江畔那株老梧桐记得,曾经有无数个倔强的灵魂,用最决绝的方式,以血肉之躯,守护着脚下的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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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宝宝们的礼物,今日更新奉上,在写这一段的时候查阅了一些有关沪上这场战役的资料,这里只是参考借鉴,不和真正历史发生交集哈,勿考究。
不过感兴趣的宝宝可以去搜索一下,真的要比历史书上短短的几行字要震撼得多,向英烈致敬,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