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路的缘边战棹巡检司的营房建在白沟河南岸的高地上。
作为统管河北东路边境九百里河道、二十六巡检知寨的缘边战棹巡检司使曹鼎。
他正用象牙算盘拨弄着账目,屋外传来蒙冲战船锚链拖动的哗啦声。
他抬起头,见亲兵捧着个描金漆盒走进来,盒底还沾着些河泥。
“大名府表少爷前些日子差人送来的。”亲兵揭开盒盖,里面码着十锭马蹄金,日光透过窗棂照在金锭上,晃得人眼晕。
曹鼎捏起一锭掂了掂,嘴角勾起笑意:“知道了,告诉各寨知寨,梁家的船过界河时,只消远远看着就行,不必登船细查。”
“那……若是遇见沧州的张巡查?”亲兵迟疑着问。
曹鼎将金锭丢回盒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就说是我曹鼎的亲戚,做些布匹生意,让他们睁只眼闭只眼。”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分红记得按老规矩,各寨都有份。”
此时的梁家商船上,梁舍正搂着两个沧州来的妓女掷骰子。
船舷外掠过巡司的灯笼,他抓起粒葡萄砸向河面,溅起的水花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梁舍一脸得瑟,“看见没?我表哥一句话,这河北境内谁还敢拦?过了沧州渡口,辽国人的五千两定金就到手了。”
一个妓女伸手去摸他腰间的玉佩,被他按住手腕:“别急,等这批货交了,带你去大名府看灯。”
正说着,船头突然传来甲叶相撞的脆响,心腹蔡福跌跌撞撞闯进来,手里的钢刀都吓掉了:“衙内!不好了,前面被水师拦住了!”
梁舍猛地推开妓女,骰子从袖中滚落一地:“谁这么大胆子?没看见我梁家的旗号?”
他踩着满地狼藉冲出去,却见十几艘斗舰横在河面,火把将水波映得通红。
船头立着个披甲少年,正是白沟河巡检知寨张伯奋。
……
沧州知州府的烛火亮到三更。
张伯奋掀翻衙门口的石狮子,手里的密信还带着夜不收特有的狼粪味:“父亲!辽国那边传来的,说有人在沧州走私军粮和军械!”
张叔夜展开信纸,指尖在“军械图纸”四个字上顿了顿。
烛火在他鬓角的白霜上跳动,案上的河北舆图被墨汁染出几个黑团。
“你觉得这信是冲谁来的?”他忽然抬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张伯奋挠了挠头盔:“曹家?可他们先帝时栽过跟头,现在只敢走私些茶叶丝绸。韩家在汴京当宰相,李家家主刚升了枢密副使……”
“剩下的,只有大名府梁家了。”张叔夜将信纸拍在案上,烛火突然爆出灯花,“而且这是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招数。”
“谁这么狠?”张伯奋攥紧拳头,甲片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张叔夜沉默半晌,从笔筒里抽出支狼毫:“三个月前黄河堤坝修筑,大名府副留守徐子建上表请调十万石军粮,五万民夫梁世杰以‘河北歉收’为由压了下来。你说,他会不会记恨?”
“徐公爷?”张伯奋惊得后退半步,“他不是整天忙着黄河治水吗?怎么会……”
“治水不假假,可他来河北可不是光为了治黄河。”
张叔夜在舆图上圈出大名府,“他身兼副留守和宣抚副使,却处处被大名府的梁世杰和真定府的曹家掣肘。想要掌控河北,就得先扳倒梁家。”
他忽然冷笑一声,“何况,辽国人耶律重元最近在南京道练兵,官家怕是早就想动兵了。
这时候查出军粮走私,可不是正好给了他掌控大名府的由头?”
张伯奋额上渗出汗珠:“那我们……”
“咱们没得选。”张叔夜将知州令牌拍在他掌心,令牌上的铜锈硌得人发疼,“你拿着我的令牌,带两千厢军去白沟河渡口,天亮前必须搜出证据。记住,连粮袋里的糠麸都要翻一遍。”
“要是曹鼎的人阻拦呢?”
“告诉他,私放军粮资敌,是抄家灭族的罪。”
张叔夜的声音陡然转厉,“他曹家想陪着梁家一起死,那就成全他们!”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梁家商船的船舱里还飘着脂粉香。
梁舍搂着妓女猜枚,银酒壶在矮几上转得飞快。
突然,船身猛地一晃,一个护卫连滚带爬冲进来,怀里的账本散落一地:“衙内!沧州厢军……把船围了!”
梁舍踹翻酒桌,碎瓷片溅了妓女一身:“让曹鼎的人来!我看谁敢动我!”
他刚冲到甲板,就被一支迎面射来的弩箭逼退,箭簇擦着鼻尖钉在舱门木柱上,箭羽还在嗡嗡发抖。
张伯奋立在斗舰船头,手里的枪杆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梁衙内,奉沧州知州大人令,搜查走私货物!”
“放肆!”梁舍扯开衣襟露出锦袍,“我表哥是缘边战棹巡检使曹鼎,你一个小小的巡检知寨敢动我?”
张伯奋根本不理会,对身后兵卒扬了扬下巴:“搜!”
厢军们踩着跳板涌上商船,刀鞘敲击船板的声音震得梁舍耳鸣。
兵卒们抽出武器捅入装满军粮的麻袋,精米簌簌落在甲板上,混着妓女们的哭喊声滚成一片。
“这是军粮?”
张伯奋脸色一喜。
“大人!这里有东西,看起来是神臂弓的图纸!”一个老兵突然高喊,从粮堆深处拖出个牛皮包裹。
“不可能,我船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梁舍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他扑过去想抢夺,却被两个兵卒按在地上。
张伯奋扯开包裹,里面的军械图纸在火把下看得一清二楚,还有本账册,密密麻麻记着往辽国输送军粮的日期和数量。
“人赃并获。”张伯奋将图纸摔在梁舍脸上,甲片撞得他嘴角淌血,“梁衙内,按大周律,私贩军粮资敌者,斩立决。”
此时的缘边战棹巡检司里,曹鼎正对着账簿打盹。
亲兵突然闯进来,手里的茶杯摔得粉碎:“大人,不好了!张知州的人把梁家的船扣了,还搜出了军械图纸和三万石军粮!”
曹鼎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算盘珠子撒了一地:“什么?!”
他踉跄着冲到窗边,只见白沟河方向火光冲天,隐约传来厮杀声。
“完了……”他瘫坐在地上,突然想起上个月梁舍塞给他的金锭,原来那些根本不是布匹的分红,而是催命符。
沧州知州府的烛火还亮着。
张叔夜看着大儿子张伯奋押回的账本,忽然对一旁的二儿子张仲熊道:“立刻备份文书,六百里加急送汴京。就说沧州查获重大走私案,牵涉大名府梁家与辽国私通。”
张仲熊刚要退下,他又补充道:“再给大名府的徐公爵送封信,就说——他要的东风,我张叔夜送到了。”
窗外的风卷着雪沫撞在窗棂上,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张叔夜望着河北大名府的方向,忽然觉得这夜格外漫长,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