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暄帝认真听着御史台言官的慷慨陈词,长篇大论,不时微微点头。
言官们相视颔首,以为新皇把他们的意见听进了耳里,老怀甚慰。
新君虽少年意气,终究是听得进谏言的明主。犯错不要紧,只要肯改过自新,就是受人爱戴的好皇帝。
如果个个皇帝都像这样能听得进话,他们言官的活儿能好干许多。
待言官退下,文暄帝点了一个名,“江大人!”
场下至少有三个江大人出列。
文暄帝眸光微沉,报一个人名,“爱卿江放!”
“微臣在。”江放稳步出列,另两位江姓官员无声退回班位。
“朕阅览宗卷,”帝王指尖轻叩御案,“你曾九度持节出使列国?”
“皇上英明。”江放广袖一振,躬身长揖,“臣驽钝之资,蒙朝廷不弃,确曾九奉皇命,执北翼旌节奔走诸邦。”
“那你说说,以前出访列国与现在出访列国有何不同?”文暄帝悄悄打开小纸条看了一眼,挺直了背脊,就觉得自己这个傀儡表现得相当不错。
“微臣……有愧。”江放喉间微哽,伏身更深,广袖垂落如折翼之鸟,“昔年持节使宛,臣……不堪受辱,夜夜椎心泣血。自知器量狭陋,难当国任,唯乞骸骨归乡,以全残躯。”
话音未落,他忽地直起脊背,如枯松振雪,眼中迸出灼灼精光,“然太上皇不弃臣朽木之躯,亲召入京,令臣得见宛使战栗阶前,列国重递国书!北翼旌旗所至,再非当年屈膝之地!”
“江卿不妨细说分明,让满朝文武,尤其是御史台诸位爱卿,听个真切。”文暄帝锐目视下,威严所至。
霎时间,御史队列齐齐一振,如遭雷殛。人人耳朵竖起来,年轻些的侍郎后颈汗渍已浸透绯袍领缘。
江放虽不解圣意,但不妨碍他声情并茂讲述当年所受之屈,诸如“解剑脱靴,赤足入殿”,令得满朝文武皆为之色变。
其实这事对殿中老臣来讲,不是新鲜事,但听之仍不免面露愠色;倒是新晋官员惊骇不已,简直不能相信竟还有这等事!
简直欺人太甚!
江放目不斜视,转而述及今日持节重访诸国,所至之处,无不开中门、设九宾,以国士之礼相待。
他沉声总结,“列国礼遇,非敬江放,实畏我北翼剑锋所指,万邦俯首。”
文暄帝重重一拍案桌,“江卿说得好!”
他起身,负手而立,俯瞰群臣,最后视线落在御史队列,“何谓天威?是我北翼使臣出使列国时的九重傧相之礼!是我北翼百姓吃饱穿暖!是我边关稚子生来不知何为战乱!是我北翼律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方为天威!”
文武百官胸口一团火星被点燃,望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齐齐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暄帝振袖而扬,声震殿宇,“国势不昌,纵使朕日日端坐明堂,束言拘己难道就能障显天威?”
少年天子怒气染面,“朕,年方十六!中宫更是未满十三!这般年纪的民间少女,正采桑陌上、斗草溪头,尚是扑蝶嬉春的韶光!”
他痛心疾首,“而朕的皇后,连在御花园笑闹几声都要被尔等指责!这深宫九重,锁得住凤驾,锁不住稚子天性!朕不过是想让她的笑声,盖过这深宫里的锁链之声。试问御史台诸卿,朕何错之有?又损了什么天威?”
御史台官员被少年天子这一顿吼给吼得瑟瑟发抖,面如土色。
老迈者牙关打颤,年少者股栗不止。
“朕看御史台若是实在闲得发慌——”文暄帝一把扯过侍从手中的《弹劾奏疏汇编》,雪片般的奏章哗啦啦散落丹墀,“不如统统解绶归田!好歹春种秋收,还能给朕的皇后贡上一筐鲜果!”
少年天子拂袖转身,龙袍扫过满地奏章,冷笑,“总比如今这般,净学那长舌村妇,整日盯着朕的皇后是笑了还是哭了……哼!散朝!”
文暄帝甩袖而去,到了殿门时,看了看手中的纸条,发现流程还没走完,想想又踏步回去,“时卿出列!”
时云起踏前一步。
文暄帝负手立于玉阶之上,眸光如刃,“爱卿肖长乐出列!陆桑榆出列!顾柏年!赵立仁!晏星辰!出列!”
几位念到名字的朱袍官员全部应声出列。虽大部分是新晋之臣,却已显铮铮风骨,当得起朝廷中流砥柱的门面。
“朕命尔等重拟御史台职司。”少年天子淡淡道,“旧制陈腐,徒耗国帑。整天正事不干!哼!”
文暄帝再次甩袖而去,一路匆匆去了庆寿宫。
魏娉婷和时安夏都在宫里等他。
一听皇帝回来了,魏娉婷忙跑出去迎接,“猪头九,如何了?今天是不是挺人模狗样的?”
“那当然!”文暄帝一路走,一路绘声绘色讲起自己在朝堂上不怒自威,震慑朝堂,“不过皇姐的词儿写得太多了,背不下来。有好几次,我都忘词儿了!卡了一下,瞄了几眼,不影响大局。嘿嘿!”
“猪头九,你这傀儡当得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魏娉婷绕着夫君转了几圈,“俊!我家猪头九天下第一俊!”
“那是当然!”猪头九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直到看见时安夏等人,才收敛起来,上前行礼,“见过父皇,见过太上母后,见过皇姐。”
萧允德和唐楚君满脸红光。
萧允德清了清嗓,“小兔崽子下朝了!今日感觉如何?”
“不如何!”文暄帝警惕起来。
父皇狡诈,我可不上你的当!莫想骗我永坐朝堂!
他追问,“父皇几时上朝?”
萧允德“呵呵”笑两声,“快了!”
文暄帝瞧着自家老爹那不值钱的笑模样,心里冷笑两声,到底是快了,还是快乐?
反正莫想糊弄朕:“快了是多快?”
萧允德扬了扬眉,“小兔崽子你坐几天朝堂怎么了?”
文暄帝绝不上当,“几天到底是几天?您给个准数。”
萧允德这回不扬眉了,扬手欲打人。
文暄帝躲到他的小皇后身后,“快顶上,父皇要打我!”
魏娉婷气得跺脚,“好哇好哇,猪头九,我可算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原来你是这种人……哇,我要回家,我要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