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炯一路行至朱雀门,彼时天已大亮,贩夫走卒、进城出城之人往来如织,端的是热闹非凡。
杨炯的目光越过熙攘人群,一眼便望见了郑秋的身影。
只见她立于馄饨摊前,身着浅白青衿,恰似一竿翠竹挺立于喧嚣人海,不染尘埃。初升的朝阳金辉顺着她挺直的脊背滑落,竟为那素简衣衫镀上一层清傲之气。
郑秋左手稳托粗瓷碗,右手指尖拈着调羹,正轻轻在汤中画着圈,动作流丽优雅,微垂的眉眼间似有晨光般的安宁流淌。馄饨热气袅袅升腾,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将那专注神情晕染得愈发柔和。
郑秋低头,轻鼓脸颊,小心翼翼吹散热汤上的浮油,刚舀起一只玲珑馄饨。
恰在此时,她似有所感,倏然抬眼,那目光清澈如寒潭映星,穿透人潮纷扰,直投向杨炯,恍若与清风明月撞了个满怀。
只一瞬,郑秋眼波流转,沉静神色化作冰雪消融般的笑意,眼尾微弯似月牙初现,唇角亦扬起清浅弧度。
郑秋轻轻招手,复又低头,从容享用馄饨,唇色被热汤润泽得愈发娇艳。偶有汤水溅上唇角,她便以小指轻巧一抿,纤指素白,指甲圆润干净,动作利落爽脆,全无半分寻常女子的忸怩之态。
杨炯快步上前,见郑秋的大丫鬟照花正坐在一旁,径直将其拽到旁边,霸了她的位子,笑望向郑秋:“你也不等等我,怎的自个儿先吃起来了?”
郑秋放下筷子,木筷轻搁在碗沿,未碰出半点声响。
她扫了眼他背后巨大的画板,未多言语,只自然将吃了一半的馄饨推至他面前:“我食量小,点多了怕浪费。”
杨炯倒不嫌弃,执起她用过的筷子便吃,一边吃一边道:“丑话说在前头,这是你我第一次约会,可莫要吵架。”
“这可难说,我脾气不好,你又不是不知。” 郑秋一手托腮,轻笑望着他用餐,眉眼间平白添了几分娴静温婉。
杨炯无奈,深知郑秋的性子,稍不顺心便要发作,你越是与她争执,她越不肯服输,偏要与人较个高下。何况二人往日相处,十有八九是斗嘴吵架收场,到最后往往是他先服软。
长此以往,杨炯也被磨得没了脾气。
要知道,郑秋不同于寻常女子,她冰雪聪明又饱读诗书,哄起来着实费神。他那 “探花郎” 的手段有限,若早早用尽了,日后怕是再无计可施。
郑秋见杨炯只顾闷头吃饭,便随口开了话头:“科举可还顺遂?我瞧着今日入城的人极多,多是些外地书商,想来你公布一甲试卷的举措,叫不少人瞧着了商机。”
“还算顺当。不出意外,贺新怀该中状元,张肃点探花,其余名次便由叶师兄定夺吧。至于印刷考卷的生意,交由民间商贾去做更好。
咱们只消掌控舆论报纸与周刊的印刷权,逐步推行印刷术与造纸业,稳坐一级市场便可。如此既能借民商的分散性与流动性压下书价,亦是最快普及读书之风的良策。” 杨炯吃完馄饨,擦了擦嘴,与郑秋一同往城外走去。
郑秋点点头,望着摩肩接踵的入城人群,忽然叹道:“与李漟闹翻了?”
“你知道了?” 杨炯微显惊讶。
“四大钱庄的审查被她连夜叫停了,田伯光也放了出来。估摸着下一步,他们便要算计如何对付中央银行。” 郑秋凝眉道。
杨炯倒是镇定,平静道:“意料中事。她得了龙朔卫,势必需要银钱扩军,可想要办成,却并非易事。挡在她面前的,既有枢密院与兵部掣肘,又有李淑相争。扩军从来不是简单事,除非她能调龙朔卫出京,在外地发展,可她却没有稳固的势力范围,调出去也是白搭。
更何况,如今既无战事,又无叛乱,龙朔卫根本寻不到出京的由头。最要紧的是,龙朔卫曾为禁军之首,人人皆为军官,个个眼高于顶、身怀绝技,如今长安城中,可没人能叫他们心服口服。
到最后,怕还是三万指挥不动的‘死军’。”
“如此说来,龙骧卫归了李淑?” 郑秋皱眉追问。
杨炯耸肩,眼中寒芒一闪,沉声道:“龙骧卫多是悍卒,既由我统领,李淑便别想再收回。她打的算盘,怕是想制造与李漟的冲突,逼我为她卖命,顺带将整个王府拖下水。
她非常聪明,晓得自己身为女子又不通军事,根本指挥不动龙骧卫,与其被李泽、李漟拉拢,不如直接将兵权交与我。
她要的不过是个名声,叫旁人都以为我与她同气连枝的名声。如此一来,若有冲突,旁人便不得不顾忌龙骧卫背后的整个王府。”
“既知她算计,为何还应下?莫不是又中了美人计?” 郑秋冷声质问。
“休要胡说!我何时中过美人计?” 杨炯气急败坏,抬眼撞上她审视的目光,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低声嘀咕,“我心中自有计较。”
说着,偷偷去勾她柔荑,被拍开后仍不死心,干脆一把攥住她手,任她挣扎也不松开。
郑秋又气又恼,暗道他总有用不完的手段磨人,无奈叹道:“你且说,有何计较?如今人人皆道你支持李淑,如何扭转这局面?”
杨炯老脸一红,踟蹰再三,凑近她低声道:“呃……你说,让她去扬州生子如何?”
“荒唐!” 郑秋瞪圆了眼,旋即骂道,“李淑那性子你岂会不知?她若发起狠来,连自己骨肉都敢舍弃!她满心满眼唯有报仇,早被仇恨迷了心智,岂会受孩子要挟?”
杨炯长叹一声:“此番归来,我瞧着李淑变了许多。从前她行事狠辣从不与人商量,如今却总会先来寻我言语。
我原想不通,昨夜酒后她胡话连篇,前后判若两人,我才惊觉,她怕是认定自己今年难逃一死,是以行事愈发无所顾忌,连第三代血脉都可抛却。
昨夜她醉后说,无人肯听她说话,唯有我能懂她……”
“打住打住!” 郑秋摆手打断,没好气道,“你们的腌臜话我没兴致听!我只问你,如何保证能劝服她放弃报仇?”
“我也无十足把握。” 杨炯目光坚定,沉声道,“但我既接手龙骧卫,便要第一时间设监军、统思想,分两批扩军:一批重建监门卫以牵制千牛卫,一批以练兵为名,将大营扎在神策卫附近,常与他们‘切磋’。如此一来,当年皇城雪夜的血案,便再难重现。”
郑秋听了这一番部署,心下不禁暗暗沉凝。
合着绕了这许多弯子,原是杨炯想借两位公主之争谋那扩军的由头。细想倒也合理,杨炯军功赫赫,又身领两卫,若再要扩军,朝堂阻力可想而知。
如今李淑与李漟相争,恰如天赐良机,既给了李漟心心念念的龙朔卫,又让李淑得了龙骧卫的名义控制权。到头来,实则是杨炯牢牢攥住了龙骧卫,更借此牵制住京城周边所有军队。
这般筹谋,怕也只有杨炯能成。他有王府撑腰,又与两位公主渊源颇深,一番交易下来,竟让两位公主替他扫清前路。这招 “借鸡生蛋反杀鸡”的手段,当真是狠辣又精妙。
念及此,郑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好个心机深沉的负心人!原是用了美男计,哄得两位公主替你当枪使!”
“哎!这话可屈煞我了!” 杨炯忙不迭辩驳,“什么美男计?不过是公平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郑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忽的似想起什么,声线一冷:“我且问你,可曾算计过我?”
“天地良心!我岂敢算计你?” 杨炯立时认怂,柔声哄道,“再说了,以你的聪慧,我哪般算计能逃过你的眼睛?”
郑秋盯着他瞧了许久,终是轻哼一声,暂且放过。
说话间,二人已至龙首原。
但见龙首原早被四月的春意唤醒,眼前俨然一幅铺展到天际的锦绣画卷。
深浅不一的绿草如柔软织毯,覆盖了广袤原野,其间泼洒着肆意盛放的百花。灼灼桃花织就连绵粉霞,雪白杏花堆砌成起伏云浪,金黄的连翘与淡紫的地丁如星子散落,更有不知名的野花在微风中摇曳,泼洒出点点茜红、鹅黄与柳绿。
游人如织,衣袂翻飞,华服锦袍与粗布麻衣交错其间,笑语喧哗汇成暖洋洋的声浪,在暖阳下蒸腾。
湛蓝天幕似被打翻了颜料匣,无数纸鸢乘风而起。
斑斓彩蝶扇动巨翅轻盈滑翔,蜿蜒蜈蚣拖着长躯在空中摇头摆尾,威武鹰隼锐目炯炯似要刺破云霄,更有憨态沙燕、灵动锦鲤点缀其间。色彩斑斓的丝线在日光下闪烁金芒,将天空切割成无数流动的碎片。
落眼处,一位胡商正笨拙地操控着一条金鱼风筝,那鱼儿在空中频频 “打挺”,逗得他身旁的孩童拍掌大笑;几位闺中秀女聚在杏花树下,纤纤玉手轻牵丝线,仰首追着自家放飞的小巧纸鸢,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
几个总角小童尖叫着追逐一只断了线的燕子纸鸢,那纸鸢跌跌撞撞掠过草尖,最终栽进一片怒放的紫色二月兰花丛中,惊起几只斑斓蛱蝶,扑棱棱四散飞去。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揉碎后的清冽甘甜、泥土苏醒的湿润芬芳,以及各色花香交织的馥郁。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洒而下,为每一片花瓣、每一根草叶、每一张洋溢着春意的笑脸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杨炯只觉胸中因朝堂纷争积下的沉郁,被这无边的生机与欢腾涤荡殆尽。
他深吸一口气,那鲜活的气息直沁心脾,忍不住转头对郑秋笑道:“我们也去放一只纸鸢如何?”
话未说完,远处孩童群中一抹浅黄衣衫突然撞入眼帘,几个小姑娘正欢快地互相追逐,将纸鸢放得老高,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杨炯待看清正中那倾国女子,面色微窘,嗫嚅道:“那、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 郑秋没好气道,“你答应人家的话竟能装作忘记?整日在外招蜂引蝶,五公主日日自己做纸鸢,就盼着今日。你倒好,答应了却装糊涂?”
杨炯闻言惊讶道:“是你叫她来的?”
“不然呢?左右都在龙首原,今日天气又好,省得你日后还得逐个儿哄。” 郑秋耸耸肩,不以为意的骂道。
杨炯听了,心中感动,望着她柔声道:“杕韵,我本想与你共度这难得的时光,却也并未忘记对他人的承诺,只是希望每个人都能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打住!” 郑秋推了他一把,“少在这儿酸我!快去哄你的五公主吧!我去山顶等你!”
说罢,便带着照花潇洒地朝山顶走去。
杨炯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微扬,眼前这片由人潮、繁花、绿草与漫天纸鸢共同织就的盛世春光,只觉那勃发的生机也注入了眼底,所有烦恼皆被扫尽,唯有被无边春色熨帖过的平和,在心底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