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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炯只觉头重如铅,眼缝似被重物黏住,无论如何用力,总挣不开那片混沌黑暗。
他拼力动了动手指,却似坠入无形蛛网,四肢皆不听使唤,唯有意识清醒如镜,偏生困在这副躯壳里做不得主。
胸臆间闷着块无形巨石,直教他喘不过气来,当下攒尽浑身气力,张嘴大吼。
可那声怒吼竟如泥牛入海,未惊破半点沉寂。
却在刹那间,杨炯眼前光影骤变。
但见山风裹挟着松涛冷冽扑面而来,砭人肌骨,几乎教他喘不过气。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在犬牙交错的崖壁间翻涌,似千军万马奔腾不息;头顶是穹庐如盖,四野空茫,唯有苍鹰振翅掠过,啼声刺破云霄。
他踉跄着立在绝壁孤石之上,举目四望,唯见风卷云舒,天地间竟只剩自己一人。
“你来了?”忽有话音自耳畔炸响,直如晨钟暮鼓,震得他心头一颤。
循声望去,却见崖畔最险绝处,端坐着一道清灰身影。
山风呼啸而过,将那人宽大的道袍鼓得如帆,几欲乘风而去,偏生又稳如磐石,扎根在危崖之巅。
道人手中握着一根细竹竿,竿头垂下一尺线绳,直直坠入翻涌的云海深处。绳头空无一物,既无钓钩,亦无饵食,只在风里轻轻晃荡。
他这般钓着虚空,钓着云雾,倒教杨炯瞧得愣神。分明是不合常理的荒唐事,偏生透着说不出的玄妙,叫人越看越觉天地间自有这般道理。
山风徐徐,卷开道人斜背的一物轮廓:那是柄古拙铁剑,剑鞘粗糙,尽是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剑柄末端,一朵莲花纹样若隐若现,看得杨炯心头猛地一跳。
这剑柄莲花纹路竟如此熟稔,恰似寒冬里一簇火苗,明明灭灭地在记忆深处跳跃,偏生抓不住、够不着。
杨炯拧着眉竭力回想,额角渐渐沁出冷汗,那莲花却似蒙着薄雾的铜镜,明明近在眼前,却照不清全貌。
恰在此时,劲风如刀,劈面削来,卷得满山云雾四散奔逃。
道人袍袖翻飞间,铁剑柄部的莲花纹样赫然显形,竟是朵道门九品金莲,每一瓣都刻得古朴庄重,纹路间似凝着千年霜雪,又藏着万载光阴,叫人望之便生敬畏。
杨炯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又似沸汤翻涌,直冲天灵。
他猛然倒吸一口凉气,那冷气入肺如冰,却浇不灭心头惊涛:“你……你为何背着梧桐的景镇剑?!”
道人稳坐如松,低低一笑:“那小丫头,脾气忒大,说两句便使小性儿,竟偷偷断我饭食,最近更是野了,根本见不到人!”
杨炯盯着道人的背影,试探着上前几步,欲瞧清其面容,却似有无形屏障横亘眼前,半步不得近。
“既来了,便安坐。” 道人始终背对,轻震竹竿,语气平淡如话家常。
杨炯瞥了眼那柄铁剑,压下心头骇异:“你所为何事?”
“聊聊你为何到此。” 道人话音轻扬。
杨炯一怔,耸肩道:“我如何知晓?只记得晕了过去,似被鬼压床一般,再睁眼便到了此处。”
道人闻言,忽而轻笑,沉声再问:“你为何来此?”
“我方才不是说了?” 杨炯不耐烦的回应。
“非也非也,我问的是……你……为何来……此!” 道人将“你”和“此”字咬得极重。
杨炯正要发作,忽如醍醐灌顶,瞳孔骤缩,失声道:“你知晓缘由?”
道人摇头,朗声道:“老道不知,但知有人希望你走。”
“你什么意思?少在此装神弄鬼!” 杨炯冷声叱道。
“你这脾气,怎的同那丫头一般暴躁!” 道人感慨,竹杆轻晃,崖底层云竟如潮翻涌,“你可曾察觉,近日来诸事不顺,总有难以掌控感?”
杨炯沉默不语,只凝望着道人,静待下文。
道人并不在意他的戒备,直言道:“有人逆天改命,有人以寿破运。你头顶紫气日渐稀薄,刚聚的龙气亦在散佚。”
“何人所为?道门中人?” 杨炯急问。
道人耸肩叹道:“真龙之路,本就荆棘密布。扶龙者、屠龙者,皆眈眈相向。多少人欲断你前路,多少人想借你龙气,你可曾想过如何应对?”
“你们道门中人,莫不都爱打哑谜?” 杨炯冷着脸斥道,“我连对头是谁都不知,谈何应对?”
道人显然被呛得一滞,没好气道:“你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反倒来问我?非要老道把话挑明,生怕我不遭天谴么!”
“正一派?!” 杨炯敏锐捕捉到话中玄机,试探着开口。
道人却抚须不语,忽而话锋一转:“这一年半载,你过得如何?可舒心?”
“还还说与你无干!” 杨炯怒喝一声,跨步上前,却听 “砰” 的一声撞在无形障壁上,疼得他抱头蹲下,额角青筋直跳,“你这妖道!将我困在此处,险险丢了性命,究竟是何居心?”
道人抚须大笑:“听这语气,你是过得不顺心,想回去了?”
这话如重锤敲在心上,杨炯霎时愣住,蹲在原地默然无言。
良久,方长叹一声:“我的家人都在此,还如何能走得脱!”
“呵!我看你是舍不得那许多红颜知己吧?” 道人毫不留情地拆穿。
杨炯倒也坦然,索性背靠障壁,幽幽叹道:“我在这里有高堂慈严,视我如珍宝;有兄弟手足,为我赴汤蹈火;有妻妾情重,皆愿生死相随;更有万千百姓,质朴可爱。这些,皆是我放不下的。”
道人闻言,竟自沉默,道袍被山风卷得猎猎作响。
杨炯见状,忍不住揶揄:“您老在此作甚?钓那悬崖下的云雾么?”
道人抚须摇头,眼底忽然掠过一丝冷冽:“非也,钓蛟。”
“蛟?蛟龙不都潜于江海么?” 杨炯惑然追问。
“快化龙的蛟,已能腾云驾雾了。” 道人猛地抖动手腕,线绳骤然绷直如铁,竹竿竟诡异地弯成满月之形,仿佛真有庞然大物拽住了绳头。
杨炯见状惊愣,失笑道:“您这无钩无饵的,能钓上的怕也是个笨蛟!便是化了龙,怕也是条蠢龙!”
“哈哈哈!这说法倒是有趣,确实是条笨龙!” 道人朗声大笑,忽而悠然开口,“我并非无饵,你身上的龙气,便是这孽畜最馋的饵料。”
杨炯一震,瞬间悟透其中机锋,沉默良久,苦叹道:“您老能否别再折腾了?我当真不是坐那位置的料子。”
“混账小子!” 道人笑骂一声,“这天命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倒在此怨天尤人起来了!”
话音未落,竹竿突然绷直如箭,却又瞬间松弛,竟似那蛟龙脱钩而去。
杨炯长叹:“您该知晓,我素来心软,见不得身边人算计争斗。这世道为了利益,多少人不择手段,我实难狠下心肠与之为伍。”
“哼!难道你想拱手让人?” 道人目光如电,“方才你还说记挂父母兄弟、妻妾百姓,若换作旁人登顶,你道他们会如何对待天下?还不是重蹈覆辙!
你须明白,非是我选了你,而是天命选中了你。你身后是万千家庭,有些事由不得你愿与不愿,唯有扛与不扛。”
杨炯沉默良久,忽而苦笑道:“您老既说能逆天改命,何不将我儿子的命数改了?让他承此重任如何?”
“你倒真是个‘好父亲’!” 道人笑骂一声,旋即正色道,“你儿子自有天命定数,如何改得?”
杨炯闻言,默然垂首。
道人见状,又问:“你既来此,可曾想过这一生要如何度过?可有想做之事?”
“我只求护住所爱之人,若有几分能力,便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让天下百姓皆能吃饱穿暖。” 杨炯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老道手中竹竿猛然弯曲,鱼线再次绷得笔直,“铮” 的一声巨响,直震得崖壁簌簌落石。
道人运力扯竿,只见崖底云海翻涌如沸,龙吟之声自九霄之外滚滚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烈。
道人仰天大笑:“且听!这就是那孽畜的声响!”
笑声未落,道人突然起身,竹竿斜挑,鱼线如铁索横空。
云海深处掀起千层浪,伴着急促的龙吟,那声音里竟含着凄厉怒意,直撞得人心神震荡。
杨炯扶着孤石边缘的青苔勉强起身,指腹触到石缝中渗出的水珠,凉得透骨。
道人口中念诵着晦涩经文,手臂挥处,竹竿骤然散出万道金光,细若游丝的线绳瞬间胀大如铁索,表面浮起淡金色符文,每一道都似远古星辰般璀璨,直冲破层层云海,没入深不可测的雾霭之中。
“看好了!” 道人的声音混着山风灌入杨炯耳中,恍若洪钟大吕,震得他灵台清明。
龙吟骤至。
那声响并非入耳,而是直捣灵魂深处。
杨炯眼前忽而浮现冰川崩塌之景,亿万年积雪轰然坠地,化作遮天蔽日的白雾。
待白雾散去,云海中翻卷出的庞然大物已近在眼前。
那是一条周身缠绕雷云的蛟龙,鳞片呈暗紫色,每片皆有磨盘大小,边缘生着锯齿状倒刺,缝隙间渗出黑红色血液,滴落云海便腾起阵阵紫烟。
最惊心动魄的是它额间那半尺长的龙角,尖端还凝着未干的血痂,似是刚从颅骨中顶出,周围皮肤翻卷,露出森森白骨。
“嗷——!”
蛟龙巨口张开,杨炯清晰望见其喉间赤红如炭,腥风裹挟着腐臭之气扑面而来,刮得他面颊生疼。
杨炯后退时撞在无形屏障上,这才惊觉屏障不知何时化作透明结界,将他困在孤石西侧。
道人单手握竿,左手掐出剑诀。
竹竿忽作凤鸣之音,线绳如灵蛇出洞,竟自缠上蛟龙脖颈。
杨炯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看似脆弱的线绳竟深深勒进蛟龙鳞片,血珠飞溅处,鳞片下露出的皮肤布满龟裂纹,灰败如枯树皮,分明是强承龙气反噬的征兆。
“千年修得蟒化蛟,百年熬得角生肉。” 道人缓步上前,道袍下摆扫过石面,竟刻出深达三寸的剑痕,“你偷吸真龙之气,勾连妖道,真当能逃得过天罚?”
蛟龙剧烈甩头,尾鳍拍碎崖壁,碎石砸在结界上迸出火花。它突然昂首吸气,喉间红光暴起,崖底云海被吸成漏斗状,万千云雾凝成冰锥激射而来。
杨炯惊呼出声,却见道人指尖轻点竹竿,竿头绽开金莲,金光过处,冰锥尽皆化作齑粉。
“业障深重,还敢觊觎人间帝位!找死!” 道人冷笑,手腕翻转间,竹竿化作流光没入掌心,“今日便叫你知晓,天道不可逆。”
说时迟那时快,道人背后景镇剑突然出鞘三寸,寒芒闪过,杨炯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江南烟雨中持伞的道童、塞北黄沙里负剑的游侠、朝堂之上峨冠博带的老者……
每幅画面里,皆有这柄刻满金莲的景镇铁剑,唯道人背影坠入云雾,看不真切。
蛟龙似察觉死期将至,庞大身躯骤然蜷缩成球,鳞片摩擦声刺耳欲聋,竟滚到杨炯身前。它巨目沁出血泪,头颅重重磕在结界上,震得杨炯五脏翻涌,那眼神中竟有哀哀求饶之意。
杨炯心头剧震,下意识伸手触碰,却被结界弹得连退数步。
“它求你救?” 道人缓步走近,剑鞘轻叩蛟龙头颅,“你可知它化为人形之日,便是天下易主之时?届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又要乱上一百八十年!”
杨炯猛然抬头,正对上蛟龙怨毒的目光,恍惚间,杨炯竟然感觉那目光竟与李泽有七分相似,直如尖刺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动。
这时他才注意到,蛟龙腹部有片鳞片呈诡异红色,缝隙间卡着半枚玉佩,雕的正是大华版图。
“斩!” 道人大喝,景镇剑完全出鞘。
这一剑毫无光华,慢如凡人挥刀,杨炯却见剑尖过处,空间如蛛网裂开细缝,露出其后流动的金色光河,无数光景扑面而来,正是百姓日常烟火。
蛟龙发出不甘的怒吼,龙角轰然断裂,口中喷出的金光在半空炸成万千火星。
龙头落地的瞬间,天地震颤,时间凝固。
杨炯望着那狰狞的龙头在石面翻滚,断裂处涌出的并非鲜血,而是混着冰晶的黑色浆液,每一滴坠地便腾起幽蓝火焰。
龙目圆睁未阖,瞳孔里犹自映着道人挥剑的剪影。
不知何时,道人已立在身侧,手中长剑滴着黑血,而那张面容,竟与杨炯分毫不差。
“你……你怎么跟我……” 杨炯瞠目结舌,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张与己无异的脸,满是惊诧。
“法天则地,恩威合道。” 道人的声音恍若来自云端,又似在心底轰鸣,“龙者,非仁不立,非威不镇。你且看这斩蛟台,千年间斩过十二条孽龙,哪一条不是以为窃得龙气便可称帝?却忘了,龙气不在九天之上,在黎民百姓的心里。”
杨炯欲言又止,只觉喉间哽着团火炭般灼热的东西。那地上的黑血竟如活物般爬上他的脚踝,凉意顺着经脉直窜心脏。
他低头看去,掌心正逐渐透明,竟能看见血管里流动的金色光丝,分明是方才线绳上的符文。
“记住了,真正的龙气,是百姓口中的善恶评说。” 道人抬手轻挥,龙头骤然爆发出刺目强光,化作万千光点涌入杨炯眉心,“去吧!莫再逃避。这天下,总得有人担着。”
话音未落,杨炯便觉一股巨力推来,身不由己地向悬崖下坠落。
耳边狂风呼啸,最后一幕映入眼帘:道人负剑立于崖巅,道袍上的金莲骤然绽放,裹住他全身轰然炸开,化作漫天金光,被山风卷得四散飞扬。
龙虎山。
一老道做于寒潭旁,猛然双目圆瞪,喷出一口黑血,周身气韵如退潮般极速消散。
那黑血坠入面前寒潭,化作缕缕墨线,急速沉入了潭底。
身后一名清丽女子急步上前扶住老道,抬眸看去,只见原本仙风道骨、难辨年岁的老道人,此刻面色苍白如纸,唇角血迹斑驳。细看之下,牙齿竟已全部脱落,近百岁的身躯散发着腐朽死气,即便普通人也能看出他命不久矣。
“老祖宗,您……” 女子心头剧震,话音里满是惊惶。
老道人无力摆手,又吐出口中残血碎牙,血肉狼藉间叹道:“杨炯除了我正一派,竟另有护道之人!真龙难屠啊!”
女子咬了咬牙,沉声道:“那我还能去魏王府么?”
“你说呢?如今我等还有旁的路走?” 老道眼底闪过戾色,“当初我便让你嫁入梁王府,你们非说杨炯贪花好色、难成大器!如今如何?不过一年光景,真龙已现峥嵘。便是我以秘法窃取他龙气反哺李泽,竟也被察觉,当真是天命加身!”
女子长叹:“老祖宗息怒,是我等有眼无珠。可事到如今,正一派被梁王抛弃,窃龙气又遭反噬,我曹家难道真要投靠李泽?”
“你还想怎样?” 老道冷着脸斥道,“曹家命数在此,这是最后一次兴盛之机。上次华梁易主,曹家瞻前顾后,失了鼎盛机缘;一年前,我本可助你布下红鸾入紫之局,你们又嫌杨炯不成气候,偏让清微派得了先机,将大机缘送与陆家女。如今哪里还有得选?”
女子垂首认错:“都是子鱼的错,望老祖宗责罚。”
老道摆摆手,闭目沉思良久,方叹道:“我尚有一年寿数。如今窃龙气一途行不通,且杨炯身边除了清微派,竟还有其他护道者,硬碰硬怕是难成。”
说着,他看向面色平静的曹家嫡女曹子鱼,缓声道:“气运之说虽玄妙,却也随局势而变。你嫁入魏王府后,须得小心谋划,多从杨炯身边人入手。他虽已聚龙气,可紫气中却杂了桃花煞,可见女子对他影响极重,以此为突破口,或有转机。”
曹子鱼忙不迭点头,搀扶着老道往山下走,口中犹自担忧:“只是师兄似对这事儿并不太上心,我担忧……”
“此事不需你操心。” 老道冷声截断,“鼎盛道门向来需得有面子与里子。我自会在一年内推屠稔稔做正一明面上的话事人,张陵本就醉心修炼,退居幕后,正适合做正一里子。”
曹子鱼听了,便不再多言,只扶着老道缓缓行至山脚。
行到龙虎山门,老道驻足,转头看向她,沉声道:“此去长安,切记先站稳脚跟。待掌控魏王府后,再徐图大业!”
曹子鱼郑重颔首,恭恭敬敬向老道福了一礼,这才转身登上马车。
车轮滚滚,扬起漫天烟尘,不多时便消失在山道尽头。
老道望着马车没入沉烟,原本挺直的背脊骤然佝偻,沙哑着嗓子吟道:“
寒潭养蛟龙,金莲映剑雄。
斩却蛟龙气,化鱼锁九重。”
吟毕,振衣转身,紫袍翻风,隐入龙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