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裹挟着沙粒掠过河桌集市,赭红色的骆驼刺在砾石间倔强地生长。在河桌集市的尽头,那顶由野牛皮鞣制的笃玛帐篷静静矗立着,黝黑如巨鲸脊背般隆起,野牛毛绳勒出的褶皱里积着经年风沙,仿佛位沉默的智者,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风云变幻。帐角铜铃在穿堂风中发出细碎的清响,仿佛老者喉间的低吟。而帐篷四周,好似印证般弥漫混合着乳香与艾草苦香,将集市里的羊膻味、马粪味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过滤得模糊遥远,只余远处马队的铜铃声,如断线的珠子般断续续滚进耳膜。
集市中的宝日乐一路小跑,腰间牛皮水袋随着奔跑撞击着胯骨,藏蓝色长袍下摆扬起细碎沙雾。终于在帐篷前追上了勃木尔?霍克索,他踉跄着刹住脚步,伸手拽住勃木尔?霍克索的羊皮坎肩,喘着粗气凑上前耳语道:“今天条格大会,你带来多少人手?”
勃木尔?霍克索酒红色的瞳孔如蒙上层薄雾,打着酒嗝将儿子摩尔萨轻轻推给旁边的侍从,又晃了晃缀着狼髀石的腰带,侧身凑近宝日乐,小心翼翼地撩起裤腿,露出藏在靴筒里的匕首,满嘴酒气的轻声道:“全部,都在河桌集市外西风口,随时等老爹号令。”说罢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让自己从酒醉中彻底清醒。
此时,不远处的木图?杜酷儿带着‘铁桦’四兄弟和乌珠?扈查骑马并肩而来,随即下马也聚到笃玛帐篷前,热络地和人们打着招呼。
此时,木图?杜酷儿骑着铁青马驰来,身后“铁桦”四兄弟的坐骑一律披着黑色马衣,鞍鞯上的银饰在暮色中冷得发白,随即下马也聚到笃玛帐篷前,热络地和人们打着招呼。
紧随其后的乌珠?扈查骑着枣红战马,马儿前蹄刨出的沙粒溅在瘸腿的尔硕?普玛脚边,这位拄着枣木拐杖的头人扯动半边嘴角,露出缺了颗犬齿的笑容道:“月过柳梢头,贵客登帐来——笃玛修条格,果然是乌坎那斯的红太阳升起来了。”说罢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闷响,左眼角的刀疤随着笑容扭曲成蜈蚣状,与乌珠?扈查交换的眼神快如闪电。
四个大头人寒暄片刻,尔硕?普玛转过身,面向聚集而来的各散落部族大小头领们,声音洪亮的大声道:“今日老笃玛要宣布新条格,我们几个先进去商议,你们暂且在外面等候。”
几十名小部族头人纷纷拍着胸口,响亮地齐声应和。
宝日乐大步向前,粗粝的手掌攥住帐帘边缘径直掀起,在那股扑面而来的没药与酥油淡淡香味中,将四个大头人让进帐篷,众人走进帐篷后,看到萨沙?格勒坐在东北角,正端着小木碗喝着苦稞茶,而老笃玛蜷在虎皮褥子上闭目养神,皱纹如蛛网覆盖的脸几乎埋进狐皮领子里,只有鼻翼间细微的翕动,证明这具枯瘦的躯体仍藏着活气。众人见状,便都相继在帐篷内盘腿而坐,帐篷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萨沙?格勒喝茶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这时,老笃玛的眼皮终于掀起,浑浊的眼珠扫过众人时,帐内突然静得能听见火塘里松枝爆裂的“噼啪”声。
萨沙?格勒轻轻放下茶碗,拍了拍膝盖,打破了帐篷内的沉默道:“都来了,这话便可以说了。”
几个头人端起苦稞茶碗,象征性地举起喝了口,被那苦涩的味道冲得眉头微微皱起,又忙正襟危坐,紧紧盯着萨沙?格勒,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萨沙?格勒放下茶碗,指节在膝盖上敲出三记脆响,如同给这场默剧敲响开场锣。随即将手伸进仆从端来的银盆,蘸蘸水,又不紧不慢地擦干净,旋即,拿起面前地毯上的张贩黄的羊皮纸,每个动作都慢得像在纺线般借着微弱的火塘光,开始读道:“乌坎那斯羊皮铭格:条格一、冬季无草牧征役,同族、同根、同平,此事无上下。条格二、征伐所获,同族、同苦,均分!条格三、宾客异族、头人皆回避,礼尽不落尊。条格四、继族者,以前头人名为子名,以念同族之大情。条格五、大小头人之子女婚嫁,婚简双亲亲递。笃玛七世—塔鞑儿亲笔!”念罢环顾众人,眨了眨眼。
“哎呀,真是万民欢腾,好条格呀....”木图?杜酷儿突然冷笑着挖苦道:“好个‘礼尽不落尊’!怕是要咱们把头磕进沙子里,才算礼尽吧?”说罢用力错错牙,笑容像刀割开皮革般锋利,好似要有火星从眼底溅出来。
乌珠?扈查用力地点了点头,漫不经心般道:“我...赞成!”说罢佯装心不在焉般端起茶碗,细细品着。
尔硕?普玛微微皱眉,眼神中透露出犹豫与谨慎,刚吐出“整体……”二字,却又忙改口道:“还待各位大头人商议榷定。”说罢用余光偷偷瞟向萨沙?格勒。
勃木尔?霍克索挺起胸口,刚想说话却又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显然没听懂这些条格的含义,又忘了自己该说什么,于是俯身望着萨沙?格勒,眼神中带着丝求助。
萨沙?格勒见状,顿时怒不可遏道:“看我干什么?你不懂就闭嘴!”
勃木尔?霍克索被这一喝,顿时心领神会,猛地站起身,脸上的迷茫瞬间被愤怒所取代道:“妈的,什么破条格,老子不服!霍克索家五千骑兵就在外面,不行咱们用血来找个干净!”他的声音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整个帐篷,并面色狰狞地环顾众人。
几个头人看着勃木尔?霍克索这般无端暴起,都不禁呆愣在原地,纷纷诧异地瞄了眼萨沙?格勒。
萨沙?格勒的脸上闪过丝尴尬,连忙解释道:“不要听他胡闹,皆是商议,条格草定,咱们可以与笃玛与众头人慢慢商议。”说罢狠狠地瞪了眼勃木尔?霍克索,脸色臊红地起身向帐篷外走去。
几个头人顿时心领神会跟着萨沙?格勒走出帐篷,并恭敬地站在帐篷外,为被人搀扶的老笃玛让开了路,那老笃玛身着多层彩色布条围袄,头戴涂满黑色符咒的白色尖耸羊毡帽,在阳光映照下显得尤为醒目。
帐篷外,上百名围观的头人看到老笃玛出来,纷纷崇敬地盘腿坐在地上,不敢直视老笃玛的眼睛,只是端详着他那袍挂上神秘的符咒,仿佛那些符咒中蕴藏着无尽的祥瑞与力量。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给这片土地镀上了层淡淡的金色。微风吹过,草浪翻滚,带着丝清新的气息。萨沙?格勒缓缓起身,将草拟条格再次铿锵有力地大声念完。
听到这样的条格内容,周围的人们中顿时炸开了锅,如同沸水般翻腾。人们纷纷站起,有的脸上洋溢着得意之色,拍手叫好;有的则脸色铁青,大喊反对。他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狂风中的惊涛骇浪席卷着整个条格大会。
被扶着坐在皮窝椅中的老笃玛眯眼看看众人,又闭上眼睛好似在打瞌睡,脸上带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仿佛早已洞察了一切。
萨沙?格勒瞟了眼老笃玛,又站起身,声音如同洪钟般在人群中回荡道:“从笃玛身边开始,你们挨个说。”
有人大喊道:“我们部族心向笃玛和萨沙老爹,以前是被逼无奈,才让巴萨·墨郁裹挟,‘牛耳洼之战’后草场被夺就算了,现在又被散遣到连井坡,这是为什么?”他的声音中带着满满当当的悲愤。
又有人大喊:“继族者,以上个头人的名字为子名?难道我要以仇人对待我儿子,我只会唾弃他的名字。”他的声音中带着愤怒,仿佛要将所有的不满都倾泻而出。
更多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如同海浪般冲击着人们的耳膜。那些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不满、质疑与抗争,它们交织在一起,纷乱而让人躁动不安。
“你他妈胡说!”“无苦役怎么排战队?”“没有头碰头,哪来贸易?”“去你妈祭献的规则,上战场的是萨沙老爹!”“祖宗你不认算了,上天神的话你也不听?”……各种声音鼎沸,混乱不堪。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现场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人群开始推搡起来,有的人甚至已经握紧了刀柄,眼神中充满了敌意。这场条格大会,瞬间就要演变成场群殴。
就在这时,萨沙?格勒用手指轻轻捅了捅身边的勃木尔?霍克索,并偷偷使了个眼色。
勃木尔?霍克索大喝一声,跳到混乱人群中央,胡乱吼道:“闭嘴,我带来了五千骑兵,你们哪个不服?我马上让你们浑身是血。”说罢瞪着那些还在吵嚷的人,似乎要把他当成大卸八块。
木图?杜酷儿也漫步走到勃木尔?霍克索身边,缓缓拔出弯刀,独眼阴兀地环顾众人道:“老子也带来了八千骑兵,如果想闹事,宰你们个无头无尾,今天来了的,无论老幼都别走。”说罢脸色阴森在人群中点数,好似在选着再杀立威的对象,让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往下低头,后退了几步。
看着凶神恶煞的木图和勃木尔,人们渐渐开始安静下来,刚才还喧闹无比的现场,此刻只剩下人们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咳嗽声。
萨沙?格勒见时机已到,缓步走到人们中央,抬起手指着木图?杜酷儿和勃木尔?霍克索,佯装呵斥道:“血流的还少吗?你们想要屠戮同族?”
看着这一唱一和的表演,又张望着突然出现,已经手握弯刀、长矛包围了众人的格勒亲信部族骑兵,人们彻底偃旗息鼓,不再哄闹。
萨沙?格勒乘机大声道:“我们是部族头人、是族长,不是脑子混乱的仆役,不是随地拉屎的兔子。”他的声音充满威严,像阵狂风席卷了整个现场,人们不知道是因为惭愧还是无奈,逐渐低下了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萨沙?格勒用手猛击自己胸口,声竭力嘶道:“去年雪雨湾出现吃人的疯牛,还被白皮人、曼丁人围攻...咱们并肩作战,逃离了重兵围困....上天神让咱们遇到冰桥,越过了库普兰河,穿过了迷雾山,击垮了波阿力花?敕珊的黄金军,驮着一袋袋的金银回家...白皮人因为咱们的勇敢,反而诡计失算受到重创,曼丁人也疲惫不堪,以至于能让咱们回到家乡,在雪雨河的流水声中安然入睡,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今天又是为了什么而胡闹,是对明天的恐惧蒙蔽了你们的心?还是自己太贪婪,忘了过去的恩情?就像你们想驱逐斥木黎的心,是羞耻!”萨沙?格勒越说越激动,他的脸色变得灰白,声音也有些沙哑,说罢呼呼喘着粗气,向后跌撞几步差点倒地。
宝日乐忙快步上前搀扶,将他扶到把椅子上,随即也怒火中烧地手握刀柄,环顾众人。
看着沉默的人群,木图?杜酷儿耸耸肩大声道:“我知道最后两个条格是在羞辱我,当然,前面条格是在拆萨沙老爹的台,所以我不在乎,尾部何辱于耻首?我们有什么台?就像那个野孩子,有什么台?要不是斥木黎驱赶野牛,要不是弗林锡润士?丹的诚信,不要说什么老幼,上次雪雨湾风暴,在座的你们哪个能活?现在安稳几天,你们又想内乱?”说着掂了掂手里的弯刀,指桑骂槐地威胁道,“曼丁人可不会惯着挑事的人。”
上百个众头人被这一番番激烈的说辞弄得心慌意乱,他们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无助,就像迷失在暴风雨中的羔羊。外围集市上的数千人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围拢过来。他们挤在人群中,好奇地张望着这剑拔弩张的局势,交头接耳的私语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
此时,萨沙?格勒的脸色愈发惨白,在阴沉天色的映衬下,宛如一尊失去血色的雕像。而老笃玛则静静地坐在那里,双眼紧闭,手中的铃铛有节奏地摇晃着,“叮当,叮当”,那清脆的铃声在寒风中飘荡,却丝毫没能缓解这紧张的气氛。人们看着萨沙?格勒的模样,又看看老笃玛,再瞧瞧周围那些格勒亲信部族如狼似虎的骑兵,心中的恐惧愈发浓烈,纷纷偷偷地往外拔出弯刀,刀刃与刀鞘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场鱼死网破的火拼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闭目摇铃的老笃玛像是从沉睡中突然苏醒过来,他缓缓停下手里的摇铃,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声音。而这位被敬仰为半人半神的乌坎那斯祭司慢慢转过脸,缓缓凑近身边的萨沙?格勒,动作迟缓庄重如位从古老岁月中走来的智者般压低声音,轻声问道:“我可以说话吗?”
萨沙?格勒像是被什么惊到了般,佯装惊骇地迅速起身,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礼,动作谦卑至极,嘴里说道:“您是我们雪雨湾的天,您讲!”说话时,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似乎老笃玛的话是他们此刻唯一的希望。
身着厚厚盛装的老笃玛缓缓站起身来,身上的服饰如此色彩斑斓,即使在黯淡的天色下依然显得华丽无比。他慢慢地睁开眯着的眼缝,那精亮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众人的心思般,缓缓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随即不紧不慢地说道:“牛羊吃多了会胀气难受,马儿不加以驯服就会狂奔折腿。神怜悯世间苍生,众生也应敬仰上天神。雪雨河弯弯曲曲,有弯无直,旋涡会激起水花,而争斗只会带来无尽的啼哭。斥木黎无罪,野孩子也无罪。面对上天神的考验,泥们切不可误入歧途。此次条格,顺应天命!至于如何抉择,你们自己决定!”老笃玛的声音不高,却好似有种无形的张力,让在场那些躁动不安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慢慢缓和。
听老笃玛将话讲完,萨沙?格勒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般,瞬间站了起来,挺直腰板大声道:“都听老笃玛的!为了平息你们的不满与争斗,此次条格暂且搁置,我们重新遵循旧有的旨意。今日之前,所有犯过条格的,一律赦免罪行!”
看到还有些人面露疑惑,勃木尔?霍克索往前两步大声道:“这几句话我听懂了,意思就是弟兄们今后还按照老规矩办事,以前犯过条格的一律免罪!”说罢回头望向萨沙?格勒。
萨沙?格勒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大声强调道:“就是勃木尔说的这个意思!”
听到这大赦的消息,众头人和围观的族人们先是一愣,随后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们纷纷起身欢呼,那欢呼声震耳欲聋,响彻云霄。原本压抑的天空仿佛也被这欢呼声撕开了道口子,几缕阳光艰难地透了出来,洒在众人身上,给这场纷争画上了个暂时的句号,而先前那紧张与恐惧,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穆璐吉》:权斗如铁锉,钳上无存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