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下所能碰的吗？你想过没有，一旦其中出现反复，会对你带来多大不利吗？”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先前掌握的主动，还有优势，转瞬间就可能化为乌有！！”
“真要发生这等事，这就不是你一人之事，而是会影响到整个谯县曹氏的，更会影响到你的以后！”
“你明白吗！！”
许都，丞相府。
罕见的，曹操阴沉着脸，眼神如刀的盯着曹昂，因为这一连串的讲话，使得此间气氛变得分外压抑。
于堂外值守的典韦，看似表面没有变化，实则内心却掀起涟漪，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自家明公对长公子有这样的反应。
尽管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却知一点，这肯定是发生了很大的事，不然自家明公断然不会这样。
也是这般，在无声下典韦做了很多安排，别的不说，单单是值守的虎贲铁戟士，便将整个正堂都隔开了，在此期间任何人都无法靠近半步，除非在通禀后得到曹操的允许，否则谁都接近不了。
相较于堂外的种种，彼时的堂内。
看似气氛很压抑，可垂手而立的曹昂，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因为在这一连串的质问下，他感受到了来自曹操的担忧与关怀。
这是丝毫不掺假的。
这比任何承认都更叫曹昂动容。
因为曹操讲的这些话，就已注定了他的身份与地位，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哪怕发生再多的事，但只要曹操的态度不改变，那么一切都是没有用的。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曹操，“父亲所忧，孩儿明白，其实在孩儿来之前，就已经想了很多，亦知此局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然正因牵扯到的层面太多，孩儿才会做此决心的。”
“这些不是理由。”
曹操摆手打断道：“你以为将各地的名士大儒，还有众多读书人汇聚到许都，就能将一些人彻底打倒，但你想过没有，要是在这些之中有曲解你的意思，有借着你的名号，继而好牟取私利，你又当如何应对？！”
“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最是反复的。”
“在荆扬等地，在他们之中，的确多以你的想法为主，哼，但你不要忘了，那原因到底是什么！！”
“许都，这是一个满是利益与算计的地方。”
“还有，你不会真的认为，因为你所设诸院，继而推行其的以考核优异，继而可获牧府征辟就全是支持，而没有反对吧？！”
讲到这里，曹操向前探探身，抓起茶盏便大口喝了起来。
茶盏放下时，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压着千钧之重。
他之所以有这反应，太清楚眼前的嫡长子，到底是想要干什么了，说到底，这是想为他多分忧，但是分忧的前提，是不能将自己给卷进风暴之中啊。
对于士林这一特殊存在，曹操是有着极深的警惕的，原因很简单，构成这一特殊存在的圈层太复杂了。
他们中既有真心为国者，也有挟私谋利之徒，更有暗藏野心之辈。
这让曹操下意识联想到了党锢之祸。
看起来是这是单方面的政治迫害，可那是对下面的口径罢了，可实际上是士族与皇权之间的激烈博弈与角力。
这背后牵扯有多大，曹操自是清楚的。
对一些人的手段，曹操更是了解。
不是说老一辈的人死了，就代表着这些便跟着消失了，其实传承早就在无声间进行了，只是换了一副面孔罢了。
借清议之名行胁迫之实，这背后带来的隐患太大了。
“名士之心不可尽信，清议之口亦需提防。”
曹操目光如炬，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昔日桓灵之世，党人标榜清流，实则结党营私，终成尾大不掉之势，今汝聚士于许都，若无制衡之术，他日必为所累。”
“汝志在扶正祛邪，然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士林一旦成势，非一人所能驾驭。”
“为父非是阻你前行，而是要你明白，权柄之道如履薄冰。聚才本无过，然若失于防范，便如开门揖盗。”
为了能叫自家嫡长知晓其中利害，曹操不止讲了曹昂曾说过的一些话，还说了他今下这个身份，一旦传出去必会引起轩然大波的话。
这关爱是不加掩饰的。
对自家嫡长，曹操是越来越满意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就把曹昂视为不二人选了，是继他之后，唯一能带领谯县曹氏走向更好的存在。
因为曹昂在很多地方跟他太像了。
“可是父亲，有些事是避不开，也躲不开的。”
曹昂的话讲出时，曹操的手微颤，但很快就恢复如常，透过曹昂的眼神，他看到了太多。
那是一种不容回避的担当，是明知风波险恶仍要前行的决然。
曹操默然良久。
“孩儿自是知道，当汇聚许都的人变多，会使时局也跟着变复杂，而在这等态势下，人心必然是有起伏的。”
曹昂见状，遂继续道：“但孩儿却觉得这既是风险，但同样也是机遇，可以让父亲看清很多人的真实行径。”
“至于孩儿，孩儿还年轻，有足够的精力去从中斡旋，在很多时候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而这是朝野间多数人所不具备的。”
曹操依旧没有说话。
但熟悉曹操的都知此刻的他是在深思。
窗外风起，发出细微声响。
在不知不觉间，压抑氛围似有所缓解。
“你说要兴学修书，前者还好说，毕竟这件事，中枢也好，地方也罢，一直都在致力于兴学，并筹建有不少官学。”
曹操低沉的声音响起，“即便叫一帮名士大儒，还有读书人赴许，大不了可让太学多增添些员额，无非是多耗费些钱粮，这些丞相府还是有法子解决的。”
“但是修书，你可想好要涉及哪些？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事，不能说只考虑要赴许的群体，更要考虑在许的群体，要是这处置不好的话，这就很容易挑起矛盾与风波，跟着矛头就先指向你了。”
“续撰《汉记》。”
曹昂言简意赅道。
“嗯？！”
曹操双眸突的微张，难以置信的看向曹昂，他断没有想到自家嫡长会讲这个，以至他心底生出惊愕，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寻常。
其实《汉记》编撰是经历四个阶段的，起于班固私撰《汉书》，因为汉明帝看后很欣赏其才，命班固继续编撰《汉书》，这也就从私人行为变成了国事，而后汉明帝又命班固与陈宗、尹敏、孟异、杜抚、马严、刘复、贾逵等先行撰成《世祖本纪》，后又录光武以来之事，遂有《汉记》之雏形。
这期间又历经数次增补修订，到了熹平中，光禄大夫马日磾、议郎蔡邕、杨彪、卢植着作东观，续修《汉记》时，复缀前史遗文，校订异同，增补阙漏，只可惜这样的修撰工作因董卓之乱而中断，典籍散佚大半……
曹昂所要做的，是借续修《汉记》为名，将大义牢牢掌在谯县曹氏手中，毕竟这可是官方层面的纪传体史书编撰，这是能够青史留名的。
说是续撰《汉记》，实则是进行全面修撰，而这必会用到各家学派的经史大家，牵涉极广，而这个头由谯县曹氏来领衔，自然是能从中做很多事的。
这样的体量，可非朝夕间所能促成的，这是需要数载，甚至更久光景才能成型的浩大工程。
这要是没有谯县曹氏支持，只凭借汉室常设有司来，根本就办不成这件事。
因为汉室的国库，那是靠谯县曹氏才得以维系运转的，没有了谯县曹氏，别的不说，仅是朝中的衮衮诸公，还有众多大臣，他们的官俸都发不下来。
哪怕对一些群体来讲，他们并不在意这些官俸，但对于一个国朝来讲，官俸发放可不只限于发放，最重要的一点是在于立规矩。
规矩一旦崩坏，纲纪随之瓦解，朝廷威信便荡然无存。
“你是真敢想啊。”
看出曹昂之意的曹操，过了许久才悠悠开口。
“有父亲撑腰，孩儿才敢如此。”
在曹操的注视下，曹昂毕恭毕敬的作揖行礼，“孩儿想好了，兴学，可由孩儿提出，一个是先转移些矛盾，一个是先召集一批名士大儒赴许，待到整个形势有所变，从而使此前所定诸事得以继续推行下，修书一事，则需父亲出面提出，这件事牵连重大，除却父亲，孩儿实在想不出有谁能号召此事。”
这竖子是没有昏头。
曹操目光微动，嘴角不由微微上扬，而心中对曹昂生出赞许，这是何意，他如何能看不出来。
这是叫他斩获最大获益。
“先前，为父还有些头疼，伯喈公之女该如何安置，如今有子修提的这些，为父反倒知道该如何安置了。”
来了！！
听到曹操讲的这话，曹昂心下一动，这叫他脑海里下意识想起一人，蔡邕之女蔡琰，此女经历是颇为丰富精彩的，但她的经历也颇为坎坷。
“父亲的意思是……”
尽管心中猜到了什么，但曹昂却装作不知道。
“这些你无需知晓。”
曹操却摆摆手道：“你只需记住一点，此女有强记之才，既是要续撰《汉记》，那伯喈公等之心血，就不能这样被无视，尽管这世上存有残篇，但却把持在一些人手中，此事乃社稷大事，不能以此有所被动。”
对提出此事的曹昂，如何会不知晓这些。
‘希望这能改变她的命运吧。’
此时在曹昂的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即蔡琰本人。
当然，这除了跟蔡琰有关外，还跟一些人相关，即羊祜、羊徽瑜，虽说他们还没有出生吧，但这两位可都不简单，而他们的生母，正是蔡琰的亲妹妹。
别看曹昂做的事，看上去是只涉及眼下的，但更深远的布局却是未来，早在襄阳时，他就曾对今后数十载，甚至更久些的布局有了初步谋划，这为的就是使大方向不会错，只有这样，才能从根子上去解决问题。
而不是说事情到眼前了，需要解决了，才去想方设法的去解决，要是这样，什么事都解决不好。
“对了，汝弟的婚事，汝母定下了。”
在曹昂思虑之际，曹操的话，让曹昂回过神来。
“别总是忙着外事，家事就不管不顾了。”
曹昂抬眸之际，曹操继续道：“你是兄长，是娶了贤妻，并纳有妾室，还诞下不少子嗣，可你的弟弟们，有不少还没有婚配。”
“不开枝散叶，宗族如何昌盛？”
“这段时日，给某抽出时间来，去找汝母询问此事，人要回许都来办事，但他们的差事也不能就此卸下，明白没有？”
“父亲教诲，孩儿谨记。”
曹昂立时作揖拜道：“是孩儿有疏漏了，还请父亲责罚。”
“责罚什么。”
曹操摆手打断，“一堆事摆在眼前，其中闹心的更是不少，像你这个年纪时，某何曾想过这些，想的都是快意恩仇之事。”
“行了，不说这些了，这件事记在心里就好，没有别的事就先退下吧，某还有别的事要处置。”
“孩儿告退。”
曹昂作揖再拜道。
不过在曹昂的心中却生出感慨。
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一些事真的改变了，特别是不少人的命运，不过这恰是他想要看到的。
人活于世，本就有太多的无奈与身不由己，可也恰是这样，当有能力去改变些什么时，曹昂是愿意去做些什么的，而不是作壁上观，像个旁观者那样高高挂起。
不说别的，至少在这辈子，他不希望谯县曹氏跟刘协有太深联系，因为这样会给谯县曹铄带来被动。
过去他还没有资格插手这些，但如今曹操对他讲了这些，意味着他已有资格参与家族未来走向的谋划，这既是对他的肯定，又是对他的信任，对于这件事，曹昂肯定要拿出自己的态度的。
他深知家族的昌盛不在一时之兴，而在长远布局与人心凝聚，婚配是一个极重要的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