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越来越像个皇帝模样了,或者说他们朱家人都是天生做皇帝的料?朱祁镇变得愈加阴郁,眼神却是越发的平和。我时常想到这两兄弟都会恍惚,多好的孩子,沾染至高无上的权利之后都变成了另一个人。
今天是景泰八年元宵节,我站在自己的小院中,披着一件皮裳,雪很大,这几年我除了每月去看一次朱祁镇,基本上不踏出自己的院子,朱祁钰对我越来越放心,监视我的锦衣卫跟东厂的番子也逐渐撤走,相应的,给我的钱粮也不足最开始的十分之一,导致我现在不得不自己种些瓜果蔬菜才能勉强度日,如果不是容貌依旧年轻的话,早就是一个合格的老农了。
朱祁钰一直以来对我的容颜不改很感兴趣,番子除了监视我是否与朝臣有多的接触之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暗中观察我是否在修行长生不老之术。
景泰六年太子死于伤寒,对朱祁钰的打击很大,又因为他长期服用丹药,早已没机会再生一个孩子,皇帝无后继,那这个位置就不那么的稳定,尤其是南宫还有一个正值壮年的太上皇,所以他对朝堂更加的高压,官员稍有不慎便会遭重罚,宫墙内的气氛压抑,连带着京郊的空气都像结了冰。
听说于谦坚定的站在朱祁钰这边,我心中暗叹,于谦终究还是踏入了这个旋涡当中。
城内放起了烟花,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紧了紧外袍的领子,转身准备回到屋里,这世界的喧闹已经吵了我这么多年,不想再听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我疑惑的看过去,大过年的,谁会来这地方?
马蹄声裹着雪粒由远及近,三匹健马在院外急刹。石亨翻身下马,黑色斗篷上溅满泥雪,腰间未佩刀,却别着块虎头令牌 \"李公,\" 他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新烙的火印,\"今夜子时,南宫有变。\"
话音未落,徐有贞从马背上解下捆扎严实的油纸包,展开竟是半卷《推背图》,泛黄的纸页间夹着朱祁镇的密信:\"先生曾言,天命无常。\" 字迹被汗浸得发皱,却仍透着狠劲,\"如今该让朕那弟弟看看,什么叫天道轮回。\"
我望着他们腰间若隐若现的火铳引信,想起朱祁钰不久前刚下的禁令:\"私藏火器者,诛九族。\" 石亨凑近时,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硫磺味 —— 这是要在烟花声中动手。\"于谦呢?\" 我攥紧门扉,铜环上的冰碴扎进掌心,\"他镇守的德胜门...\"
\"于大人前几日重病,如今卧床难起,闭门了。\" 徐有贞冷笑,袖中滑落张纸条,我接过来,上面是被朱祁钰驳回的立储奏折,\"皇帝要立襄王之子,却不知,襄王的船队三日前就被劫了。\"
雪突然下得更急,远处城楼传来梆子声,卯时三刻。石亨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朱祁镇的旧冠冕,金线已褪成灰白:\"李公当年教陛下读《春秋》,可还记得 ' 大居正 '?\" 他的眼神在雪夜里发亮,像极了保卫战时守在城头的模样,\"如今太上皇复位,才是正理。\"
我攥着冻僵的手指,望着石亨锁骨处狰狞的火印:\"这几年百姓刚吃饱饭,你们就非要搅得天翻地覆?\" 话音未落,徐有贞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李公看看!这是上个月都察院的 ' 廷杖 ',说我 ' 妄议朝政 '!\" 他的声音混着风雪,\"武将的铠甲被熔成铜钱,边关将士冻死在城墙根,皇帝却给文官们修了二十座牌坊!\"
石亨猛地捶向门框,木屑混着冰碴飞溅:\"英国公的亲族流落四处,活活饿死,张懋的侄女被送给鞑靼人和亲!李公,您躲在这小院种瓜,可知道朝堂上天天有人喝人血?\" 他从怀中掏出半截断箭,\"我们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七年!\"
寒风卷着雪粒灌进领口,我下意识打了个颤,徐有贞将《推背图》塞到我手里:\"愿为前驱,死不旋踵\"。远处的烟花炸开,红光映在他们脸上。
\"我老了。\" 我把旧冠冕推回去,掌心的老茧硌着冰冷的金线,\"你们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但告诉太上皇...\" 话未说完,石亨突然单膝跪地,虎头令牌重重磕在冻土上:\"李公,陛下说了,若您不亲眼看着他复位,\" 他的声音低沉如雷,\"于谦的药罐子里,可有的是文章。\"
雪片扑进眼里,刺得生疼。我望着他们腰间藏着的火铳,想起朱祁钰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想起于谦病榻前落灰的火铳图纸。梆子声再次传来,卯时四刻。徐有贞像个哆啦A梦一般,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带着牙印的枣糕 —— 那是朱祁镇在南宫时,用我送去的枣子做的。
\"子时三刻,东华门。\" 石亨起身时,斗篷扫落门楣的积雪, 马蹄声渐远,我攥着枣糕站在原地,甜味混着血腥气在舌尖散开。远处宫墙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恍惚间又看见朱瞻基临终前溃烂的伤口。
当我到达东华门的时候,大门铜钉上还沾着新鲜血迹。宫墙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呵喝声,提着灯笼的禁军如同一群移动的鬼火,将整条御街照得忽明忽暗。朱漆大门洞开,门槛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鲜血在雪地上蜿蜒成河,凝结成冰。
皇宫鼎沸人声,我踩着粘腻的血迹步入奉天殿。朱祁镇端坐在龙椅上,明黄龙袍上还沾着些许尘土,腰间却已系上象征皇权的玉带。石亨等人簇拥在丹陛之下,个个面红耳赤,徐有贞手里还攥着染血的诏书,嘴角挂着癫狂的笑意。
\"先生来了。\" 朱祁镇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森冷。他抬手示意,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若非先生当年教导,朕今日焉能重登大宝?\" 他的目光扫过我腰间空荡荡的佩刀位置,\"只是先生似乎来得迟了些。\"
我望着阶下群臣,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正被禁军押解着经过。朱祁钰的亲信们披头散发,官服上沾满泥浆,其中一人正是曾弹劾武将最狠的御史中丞。他与我对视的瞬间,眼中满是惊恐与不甘。
\"于谦何在?\" 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石亨上前一步,铠甲碰撞声清脆刺耳:\"于大人重病在床,未能亲迎圣驾。\" 他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捧着个木匣疾步而入。
\"启禀陛下,在于谦府中搜出这个!\" 木匣打开,里面是尚未完成的火铳图纸,还有张字条,上面写着 \"改良火器,以备边患\"。朱祁镇盯着字条冷笑,指尖划过龙椅扶手的蟠龙纹:\"好个 ' 以备边患 ',你们都学学,这才是重臣,哈哈,来人,将于谦即刻下狱!\"
我握紧手中早已冷透的枣糕,殿外的风雪越发猛烈,将奉天殿的烛火吹得明灭不定。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朱瞻基、朱高煦、张辅、于谦... 这些人一个个在眼前闪过,最终都化作了权力祭坛上的祭品。
\"先生,\" 朱祁镇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待会儿卯时早朝,还望先生为朕撰写即位诏书。\" 他起身走下台阶,龙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毕竟,当年教朕写 ' 奉天承运 ' 的,可是先生啊。\"
指甲深深掐进掌纹:\"陛下如何处置那一位?\"
朱祁镇转身望向奉天殿外的风雪,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在西宫寝殿,\" 喉结滚动间,语气轻得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刚刚太医说,丹石之毒已入膏肓,就剩最后一口气了。\"
\"陛下既已重登大宝,可否容老臣前往探视?毕竟... 他曾是您的手足。\" 我长叹一声,做出自己的请求。
\"先生说笑了,\" 朱祁镇忽然侧过脸,目光在我面上逡巡,\"朕自记事起,先生便如松柏常翠,何曾见老?\" 他挥了挥手,\"只是早去早回,朕还等着先生的即位诏书。\"
见到朱祁钰的时候,他的周围站满持刀的禁军,如门神般伫立。我按捺住胸中翻涌的血气,径直闯入殿内,反手甩上殿门:\"都退下!\" 为首百户犹豫间,我摸出怀中的令牌 —— 那是石亨今早刚送我的 \"复辟功臣\" 信物,\"陛下有旨,容我等君臣独处。\"
朱祁钰斜倚在锦被间,形容枯槁如秋日败叶,他强撑着想坐起来,却因臂力不继而滑落,金丝绣被蹭过榻沿。我快步上前托住他后背,触到他瘦得硌手的肩胛骨,心中一痛:\"陛下... 何苦至此?\"
\"先生...\" 他喘着气,指尖抓住我袖口,指甲因长期服药泛着青黑,\"是皇兄... \" 他笑起来,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派您来送朕最后一程吗?他倒是有心。记得幼时还未遭难时,他就喜欢抢朕的饴糖...\"
我摇头,喉间像塞着团浸了冰水的棉絮:\"是老臣自己要来。自陛下登基,臣便疏于职守,避居京郊... 如今方知,有些路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朱祁钰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绣被上,绽开红梅般的印记。
他望着殿外漫天飞雪,眼神忽而清明:\"先生记不记得... 父皇废后,朕被迁到郕王府那日,下着好大的雪... 你偷偷塞给我块糖糕,说 ' 莫怕,总会暖起来的 '...\"
我喉结滚动,想起那个躲在马车里偷偷抹泪的幼童。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先生说句实话... 朕是不是很像汉王?\" 未等我作答,便又颓然松手,\"其实朕知道... 咱们朱家的龙椅,从来都是坐上去容易,下来难。\"
殿外传来锦衣卫的靴声,朱祁镇的催旨到了。我替朱祁钰掖好被角,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将什么东西塞进我掌心,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替朕... 把这个埋在您的小院中...\"
我抬手一看,一块玉珏,朱祁钰给我讲过,这是他幼时胡皇后给的,被逐出皇宫的时候都一直戴着,这么多年从未取下来过。
\"朕这么多年都在恨您,是您做了父皇的刀,将朕的人生彻底改变,但要不是您,朕可能早就冻死在那从未修缮,千疮百孔的郕王府,只一方草席裹身,先生,咳咳...朕真是不知怎么面对您啊。\"
殿门轰然洞开,石亨带着锦衣卫闯入,身后抬着裹尸的草席。朱祁钰望着那草席,忽然笑出泪来:\"原来... 真的是草席啊...\"
我攥紧玉珏转身,听见他在身后轻声说:\"先生... 对不起...\"
朱祁钰的咳嗽声渐弱,石亨的催促声却像重锤般砸在耳膜:\"李公,陛下还等着您呢。\"
我强忍着再看一眼朱祁钰的冲动,快步离开了此地,跨出寝宫门的时候,我也无声的开口:“是我对不起你...”
见到朱祁镇的时候他正在听下属的汇报,见我来了,他随手撤下其他人,笑吟吟的看向我:\"先生可曾想好诏书如何写?\"
抬手示意,旁边的护卫立刻捧来明黄的绢帛,砚台里的朱砂还在微微晃动,像是刚杀了人祭笔。
怀中玉珏的棱角硌着心口,我想起朱祁钰塞玉时的体温。
面前朱祁镇的影子笼罩着我,与朱瞻基当年诱逼汉王时的姿态分毫不差。
砚台里的朱砂突然泛起涟漪,我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 不是怕眼前的皇权,而是怕这如出一辙的血色轮回。
\"陛下欲如何定性祁钰?\" 我蘸饱朱笔,墨汁顺着笔尖滴在 \"奉天承运皇帝\" 六字上,洇开小片阴影。
朱祁镇伸手按住我的手腕:\"就写他 ' 暴毙于西宫,谥号戾 ',\" 他忽然笑了,\"毕竟,\" 目光扫过殿外的禁军,\"朕总不能让天下人知道,亲兄弟是被丹石毒死的。为君不仁,天罚降临,就是戾。\"
笔尖在绢帛上顿住,\"戾\" 字的最后一点被我拖出长长的墨痕,像极了朱祁钰咽气前的最后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