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回到了北京城,朝廷也恢复了正常的轨迹,随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南巡算账。
皇帝陛下南巡花的银子,当然要在御前算了。
乾清宫中,几张长案,摆满了此次南巡花费记录的账册,六部的主官,诸多国公爷都站在对面。
精通算术的小太监们,把算盘拨的飞起……
朱翊钧仰靠在龙椅上。
他垂眸望着丹陛之下穿梭的身影,十二扇鎏金屏风将日光筛成细碎金箔,落在案子上整齐的一本本账册上。
算盘珠子相撞的脆响此起彼伏,像夏日骤雨敲打琉璃瓦,却惊不醒龙椅上阖目假寐的帝王……
靠近龙案的檀木椅上,张居正同样微阖双目,三缕长须随呼吸轻轻颤动。
这位内阁首辅手中握着素绢,看似小憩,指节却在扶手上无意识摩挲……
在一番紧张的核算后,出了结果。
“陛下,复核完成,与户部移交的数额一致,此次南巡户部支银三十万七千四百两,明细俱在此处,奉迎金一百四十二万两,共一百七十二万七千四百两,官员车马费,兵卒移营费,共花费,一百三十二万七千四百两,结余四十万两……”
冯保拿着最终的账本,念了出来,他自己都是蒙圈的……
这皇帝陛下,文武百官,数万兵卒出去晃悠了一圈,怎么还能赚四十万两银子呢……
而听着结果的李成梁,叹了一口气,这多的都是自己的银子啊……他不由侧目看了看正闭目养神的张居正,而后,又看了看已经睁开眼睛的皇帝陛下。
多少有些紧张,皇帝陛下不会去好奇,去查这个账吧,这一查,自己支给朝廷的银子,可就瞒不住了。
不过,让李成梁松了一口气的事情,发生了。
皇帝陛下对于这个账本好像并不感兴趣……
“银钱的账好算,这心里的账,可就算不清楚了……”
“这结余的四十万两,不是,朝廷的银子,而是地方百姓的……告诉沿途各州县,朕在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
“重新把他们的那摊子事情给算明白,算清楚……”
“而后,报给内阁,经内阁,户部核算,审查之后,朕给他们补……”
“把他们因为接待朕南巡的亏空全给补了……”
“当然,朝廷给他们补了,那他们欠普通老百姓的,地方官府也要给补全了,朕会派人下去查的……”
“朝廷补上银子之后,给他们三个月的时间,也要把老百姓的应得的给补上……不然,朕可是要重责……”
“做什么事情,话都要说到最前面……”
“冯保……”
“奴婢在……”
“将朕的旨意,拟发下去,给徐州,保定,济南,济宁等府………”
“是,陛下。”冯保点头应是,而后对着算账的十几个小太监摆了摆手,让他们把账本,案子全部搬下去,自己也下去拟旨意……
等到这些人忙完后。
朱翊钧看了一眼,还在闭目养神的张居正,而后,开口叫道:“阁老……”
张居正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没有动作……
“张阁老……”
喊第二句的时候,朱翊钧不由心中猛地一惊,不会吧……
“张爱卿……”
这句话的声音,明显大了一些,着急了一些……
一旁的李成梁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动了动身子,踢了踢张居正的椅子……
张居正这才睁开眼睛,而后看向站在他后方的李成梁。
看到张居正睁眼,朱翊钧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成梁是站在英国公身后,算是第二排,正好能够踢到张居正坐的椅子……在皇帝陛下还担心的时候,李成梁还听着张居正的轻鼾声呢。
“阁老,陛下喊您呢……”李成梁笑着对张居正点了点头。
听到李成梁的话后,张居正撑着扶手欲起,行礼回话……
朱翊钧心头猛地一颤,他慌忙抬手虚按:“阁老不必拘礼,坐着说便是…………”
“谢陛下体恤。”张居正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跌坐回椅,苍白的嘴唇翕动……
鎏金烛台上青烟袅袅,将他眼底的疲惫晕染得愈发浓重。
实际上,张居正在万历朝这帮重臣里面,年龄并不算大,可却是身体最虚弱的,从万历八年开始,就能看出来,身体在走下坡路了。
朱翊钧也一直找寻名医,而后差去张居正府上,不过,张居正的身体却一直没有好转。
朱翊钧望着此时的张居正,忽然想起昨夜锦衣卫送来的密报:张阁老府中,每日要煎三剂补药……每日都喝,顿顿不落下……
“此次南巡...沿途州县接待多有奢靡,朕已着令补还百姓亏空。但吏治积弊非一日可除,还需阁老与朕在商议一番……”朱翊钧生怕刚刚张居正睡着,没有听清,此时又复述了一遍。
张居正喉间滚动了两下,才沙哑着开口:“陛下圣明,此次南巡,吏治之毒,如附骨之疽,臣建议,着都察院即刻派员彻查沿途州县,凡有贪墨舞弊者,不论品级一律革职问罪,另...……”
说话间,他从袖中掏出一卷纸笺:“臣草拟了驿站新规,可削减三分之一无用开支。”
一个小太监赶忙去接,随后送到了皇帝陛下的手中,朱翊钧打开看了一番,而后,开口说道:“诸卿先退下吧,朕与阁老单独说几句。”
官员们开始躬身行礼,而后一道退出了乾清宫……
朱翊钧待乾清宫大门重重闭合,才冲小太监招手,两名小太监也搬过来一张椅子,放在了张居正的身前,朱翊钧离开龙椅,下了御阶,坐在了张居正的对面……
“张师傅的声音小,朕做近些,张师傅也不用专门大声讲了……”
两人一个风华正茂,一个垂垂老矣……此时,面对面坐着……
而可能是因为皇帝陛下坐在自己对面的缘故……
张居正强撑起精神,眼中也不再浑浊了,多了几分精明,身子骨也挺直了一些……
可能,张居正清楚,朱翊钧也明白……
这应该是他们君臣,最后一次,开诚布公的去畅想着大明朝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