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懿被训斥得脸色涨红,嘴唇动了动,还是将「末将愿效死」几个字咽了回去,但依旧跪在原地,不言语也不起身。
帐中一时安静得有些怪异,众将都品出了太子话里的弦外之音,他表面斥责李懿,实则是在点明:要追,就得用骑兵,而骑兵,都在裴文仲手里。
裴文仲的脸色沉得像锅底,他盯着萧庭安,又扫了眼跪在地上的李懿,心中冷笑这位太子殿下好算计。
他若派骑兵,追上了项瞻,功劳算谁的?追不上,或是中了埋伏,损伤的全是自己的兵马,另外这「冒进贪功」的罪名,太子方才就已经给李懿扣上了,随时可以往他头上挪。
可若不派,太子又会说他畏战,更何况,项瞻重伤的消息,是他亲写奏报递回润州的,若现在毫无动作,万一皇帝怪罪下来,「延误战机」的罪名,他同样担不起。
进退维谷。
他忽然又看向周同,镇枢院的眼线,必然会将这场军议的细节飞报京城。
他太了解延武皇帝了,以那种方式坐上皇位,造就了多疑的性子,就算自己身为心腹大将,也不可能完全被其信任,自己任何犹豫,都有可能被解读为「心怀不轨」。
“殿下思虑周到。”裴文仲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转向李懿,话却是对萧庭安说的,“李校尉麾下的确多是步卒,长途奔袭,力有不逮。不过殿下既肯用他,想必是信得过他的忠勇。”
萧庭安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知他这是要把球踢回来。
“既如此,本督便调拨五千轻骑,交由李校尉统领,即刻渡水追击项瞻。”裴文仲又转头看向萧庭安,手指敲击着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殿下以为如何?”
他心中冷笑,你太子不是想要骑兵吗?区区五千骑兵而已,我给你,但领兵之将是你的人,出了事,你第一个跑不了。
萧庭安心中大喜,面上却是故作犹豫,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殿下?”裴文仲敲击案面的手停了下来,“这可是您提出的折中之法,难道您是舍不得李校尉涉险?”
萧庭安与他对视,目露一丝愠怒,却又强忍不发:“都督深谋远虑,孤无异议。”
他顿了顿,看着李懿,“只是李校尉毕竟出身水师,未曾单独掌军,冲锋陷阵或可,运筹帷幄尚缺火候,孤想请都督再派一员老将随行,也好有个照应。”
裴文仲眯起眼:“殿下想要谁?”
“庞老将军。”萧庭安目光转向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将,“老将军戎马半生,见多识广,有他坐镇,追得上便追,追不上,也能全身而退。”
庞槐闻言,长眉微挑,有些诧异地看了太子一眼。
这份信任和抬举来得突兀,却又合情合理,军中能压得住裴文仲、又不惧镇枢院的人,确实只有他这个历经三朝的老将。
“末将老迈,恐难当此任……”庞槐起身推辞。
“老将军何必过谦?”萧庭安打断他,“您若不去,若真遇伏,这五千骑兵,怕是一个都回不来。”
这话太重,重到庞槐无法再拒,他深深看了萧庭安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既然殿下如此信任,末将愿往。”
裴文仲冷眼旁观,心中讥笑更甚,太子这是摆明了要多掌兵权,五千骑兵给了李懿,又让庞槐压阵,这俩人若联手,回来以后,这骑兵还姓不姓裴,可就难说了。
但他眼下骑虎难下,只能点头:“传令,李懿为主将,庞槐为监军,点齐五千兵马,入夜后出发,务必……”
他咬了咬牙,“务必探明项瞻生死,若有机会,取其首级!“
“末将领命!”李懿与庞槐同时抱拳。
散帐,众将各自离去,萧庭安与李懿交换了一下眼神,又与庞槐寒暄几句,无外乎一些叮嘱小心的话,而后便回了自己营帐。
吴忌早早守在帐内,见太子回来,连忙上前问道:“殿下,怎么样?”
“五千骑兵。”萧庭安淡淡说道,解下披风,坐在案后,倒了杯茶抿上一口,看吴忌一脸喜色,不禁失笑道,“别高兴的太早,五千骑兵是到手了,但粮草还是由裴文仲发放,他若压着不给,这些反倒累赘。”
“啊?这,这不是白忙活了?”吴忌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萧庭安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再理会,从怀里掏出一张素绢,扫了眼上面的一行字:「听闻太子欲要招揽寒门将领,收拢兵权,朕正好有事离营,太子可趁机先向裴文仲索取骑兵,渡河追击。」
素绢被放在灯焰上点燃,萧庭安注视着上面的字一点点化为灰烬,长舒了口气:“去给玄衣巡隐传信,请徐云霆做好准备。”
……
五千轻骑趁夜踏船渡河,李懿与庞槐并辔在前,马蹄踏碎淮水浅滩,溅起一路星辉。
渡河之后,庞槐勒马回望,见数十艘战船已经逐渐远离,在夜色里缩成模糊一团。他捋了捋白须,对李懿低声道:“李校尉,此去凶险,须得格外谨慎。”
“老将军放心,末将晓得。”李懿抱拳,与庞槐商议一番,即命骑队拉成散兵线,前后相隔三里,互为犄角,绕过乾军主营,循着项瞻车队留下的辙痕一路西追。
可即便这般谨慎,当大军追袭近百里,穿过一片枫林时,变故陡生。
时值昼夜交替,林内突起火把,徐云霆横枪立马,拦住荣军去路,手中芦叶枪一扫,朗声高喝:“无知小儿,尔等已中我诱敌之计矣!”
话音未落,哗啦啦一阵震天异响,黑压压的乾军漫山遍野,少说也有万余。
“不好,果然有诈!”庞槐猛地勒住缰绳,心头一沉。
正当他准备下令后撤时,李懿却是长刀一抖,低声道:“不对,老将军,你看他们旗号。”
只见乾军虽众,旗号却杂乱不一,有「徐」字旗,也有「燕」字旗,甚至还有「聂」「裴」「罗」等将旗,唯独不见统一的中军帅旗。
“这是……”
“群龙无首!”李懿冷笑一声,不等庞槐反应过来,当即大喝,“全军冲杀!”
此地地形狭窄,骑兵难以展开,本是兵家大忌,但眼见李懿已经率先冲杀出去,庞槐虽自持老辣,却也不及多想,拍马挥刀,随军冲杀而去。
徐云霆立于高坡,他本应指挥若定,可号令却频频迟滞。
前军已接敌,后军竟迟迟未动;左翼骑兵本该包抄,却在原地打转;更诡异的是,本应在东侧防备的弩阵,竟在关键时刻“误射”了自家骑兵,引发一阵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