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松开手,微仰着头,俯视萧庭安,眯起眼:“太子此话何意?”
萧庭安道:“若朝堂清明,百姓安居,纵有谣言,也不过是风过无痕,然北乾兵马调动,近三十万大军屯于我国边境,百姓惶恐,人心不稳,谣言才有可乘之机。”
他顿了顿,忽然又磕了个头,“儿臣身为太子,不能为父皇分忧,反让父皇疑心,是儿臣之罪,还请父皇责罚。”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萧执盯着跪在脚边的儿子,眸中情绪不断变换,他心里很清楚,眼前这个从小温顺的少年,已经长成一头幼狮,即便俯首,也藏不住骨子里的锋芒。
目光闪烁间,他再次注意到萧庭安左耳上的朱砂痣,想起当年他降生时,曾请过几名相师观相。
几乎所有相师都认为,人耳在相术中被视为「采听官」,萧庭安那枚朱砂痣颜色鲜红,当为「吉痣」,可为家族带来好运,并断定他将来聪明、有福气,贵人运强,肯定是早年得志,并深得长辈提携。
然而,与之不同,却还有一位相师,将耳轮比作「家族树」:即耳轮最外一圈称「天轮」,主父辈、祖荫;中耳廓称「人轮」,主自身与配偶;内缘贴头处称「地轮」,主子息、晚运。
朱砂痣色赤如血,属「火煞」,火克金,金在五行又对应肺,肺主气,气散则家散,于是就有了「赤火点金,家宅难存」的口诀。
而萧庭安这枚朱砂痣,就生在耳廓最外缘上方,所谓火旺克金,金败则父星受冲,于是那相师给出十六字批言:「朱点天轮,父命早倾,二十前后,或有危厄」。
如此批言,可是在当时引起不小轰动,整个襄王世子府都在传言,小公子命中带煞,专克生父。
然而结果,却很是出人意料,当所有人都以为,萧执会将这个亲生儿子溺毙时,他却选择视而不见,原因也很简单,彼时,他正在谋划着夺取皇位。
他在赌,赌能否篡位成功,结果,显而易见。
于是,所谓克父的批言,最终被庇荫家族的吉祥压过,那位给出不同意见的相师,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而差点被「夭折」的萧庭安,成了皇子,被萧执以继位者培养,更在十二岁时,被封为太子。
可现在再看,萧执心里便又产生动摇,那十六字批言,就跟复生的苍蝇似的,一股脑往他心窝里钻,赶都赶不走。
殿内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也不知过去多久,萧执才长长舒了口气:“朕没有责罚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有些念头动不得……起来吧。”
“儿臣明白,多谢父皇。”萧庭安暗暗松了口气,站起身,躬身垂手,侍立一旁。
萧执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听不出喜怒:“风过无痕,是指风,而非风拂过的一应事物,再轻,终究会留下一些痕迹,遑论如此猛烈?”
他顿了顿,抬起右手,“今日起,解除你禁足,但暂且不用上朝听政,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止住谣言,若止不住……朕就有理由怀疑,你是否有能力,继续担任这个太子了。”
萧庭安眸光一闪,沉默片刻,恭敬应下:“儿臣,领命!”
“退下吧。”
萧庭安躬身行礼,缓缓退出大殿。等人走远,萧执才猛地转身,冷冷盯着跪在地上的沈珏,那眼神恨不得要将他生吞活剥。
沈珏浑身一个激灵,连忙一头磕在地上:“陛下,臣……”
“谁给你的胆子,敢擅闯太子寝宫?!”
一声怒斥,惊得太监总管徐隆、殿内侍奉的两名宫女,以及殿外值守的十数名太监、侍卫,全都跪倒在地,一个个伏身叩首,噤若寒蝉。
沈珏更是脊背生寒,张口结舌:“陛,陛下命臣催促太子,臣……臣曲解陛下之意,以为……以为您要,要臣给他一个警告……”
“警告?!”萧执怒道,“他是太子,是储君,你有什么资格给他警告,你又哪来的胆子,敢揣摩朕的心意?!”
“臣不敢,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够了!”
眼见沈珏连连叩头告罪,萧执听得心烦,怒喝一声,转身回到御案后坐下。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胸中怒意才算稍稍有所缓解,凝视着沈珏,心中暗忖,自己离京这段日子,镇枢院也会不间断传来东宫的情况,就连太子每天吃了多少饭,喝了几口水,出了几次恭,都会一件不落的禀报上来。
而他在腊祭之时昏倒,因身体受不得祠堂阴冷,好转后便日日端坐寝殿,除了抄经,就是闭目神思,根本没有任何异动。
“难道,这谣言真与他无关?一切都是项瞻为了出兵做准备?”他心中自语,又看向沈珏,“你先起来吧。”
沈珏连忙爬起,却不敢往前一步,就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
萧执盯着他,心里冷哼一声,暗道太子这一巴掌,打得也算恰到其分。
朕宠幸你们,是你们的福气,你们老老实实接着就好,但若敢仗着这福气,连皇家颜面都不放在心上,就要小心福气变死气了。
他又端起茶杯,刚要喝,又重新放回去。
一旁的徐隆见状,连忙起身,换了一杯新茶过来。
萧执拿起新茶盖碗,轻轻摩挲碗沿,不冷不淡地问道:“项瞻,此时身在何处?”
沈珏忙道:“已于半月之前,携皇后赫连氏,以及两万重甲铁骑,赶往天中县。”
“天中县……”萧执呢喃着这个地名,心里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手中动作不由一滞,“朕记得,那位召国杀神,最后就是出现在天中县吧?”
沈珏微微皱眉,犹豫道:“陛下是指……徐云霆?”
“嗯。”
“陛下记得不错,召国分裂后,徐云霆挂印封金,不知所踪,后来曾有传言,其在烟云山落草,而那烟云山,就在天中县境内。”沈珏说着,又面露疑惑,“陛下突然提起此人,不知……”
萧执摆了摆手,嘴上说着没什么,心里却在暗想,昔日的召国六虎将,郑天锡自刎而死,袁季青不知所踪,罗不辞与武思惟已经投效项瞻,而那师恩行,名义上虽不曾称臣,但实际却还是为项瞻镇守冀北,只有徐云霆……
言念至此,他又突然开口:“朕记得,当年徐云霆受封召国镇南侯,本已奉命领兵南下,欲要对我朝发动灭国之战,若非刘武烈骤然薨逝……”
他顿了顿,“你说,若他真的来攻,我朝能否挡得住?”
沈珏想了想,抱拳道:“陛下多虑了,当年就算他徐云霆领兵来攻,我朝还有柱国上……”
然而,他话到一半,又突然意识到什么,身子一颤,连忙缄口,“臣失言,陛下恕罪!”
(周六,今天时间充裕,写的比较早,我在想,是否要给项瞻来一个“金手指”,徐云霆这位一直活在传说中的人物,是不是要露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