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小满接过簿册,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示意裴恪入座。
两本簿册,分别记录着田家和于家的所有资产,项小满一页页仔细看着,脸色倒还算平静。
张峰见他不说话,将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放,长舒了口气,叹道:“唉,来之前,我和这姓裴的一起去查了县志,整个陶县所辖地域,方圆二百二十余里,大小村落有一百七十余个,百姓有六万七千余人,但耕地,却只有不到十六万亩。”
“什么?!”项小满心中大惊,猛地站了起来。
要知道,如今的普通耕地,亩产差不多是一到两石粮食,即使是最好的水田,亩产也才到了三四石左右。
从实际需求来看,一个成年男子想要养活自己,一年大约需要二十石左右的粮食。也就是说,哪怕每亩耕地的年产量均达到两石,最少也需要十亩,才能满足一个人的基本口粮需求。
然而,考虑到赋税、种子储备、自然灾害、连年战乱等因素,一个人想要养活自己,实际需要的土地面积,往往需要达到三十亩左右。
但这陶县,明显不够用。
项小满盯着张峰,见他砸吧着嘴不住点头,又呆愣愣坐了回去,重新翻开两本簿册,各自定在一页,呢喃道:“光田家和于家,就占了七万亩,也就是说,剩下的那区区九万亩地,要养活六万多的百姓?”
“那你可就想得太好了。”张峰摇了摇头,“除了他们两家,还有很多大户呢,不说多,五六个总有吧,每户不得有个三两千亩良田?”
项小满闻言,又是眉头一皱,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裴恪见他如此,连忙说道:“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我们已经查过了,光这田家和于家就各自掌控着三十多个村落,村内百姓皆为两家佃户,平日里虽说吃不饱,但也能勉强不被饿死。”
“难道仅仅不被饿死就够了?”项小满不置可否,双手紧紧抓着两本簿册,好半晌,才说,“自义军入主冀北之后,便不断劝课农桑,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可为什么陶县的耕地会这么少?现在就算把两家的地均分给百姓们,也完全不够生计。”
裴恪与张峰互相对视一眼,一个叹气,一个耸肩,也想不到行之有效的办法。
项小满一手拿着一本簿册,起身在厅内来回踱着步子,一会低头看一眼,一会又微蹙着眉喃喃自语。
两人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也没有打扰,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良久,项小满才猛地站停,说道:“疯子,今晚早点休息,明日一早,随我返回定安。”
张峰明显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这就回去了?那……”
“情况有变,我得回去找何大哥确定几个问题。”项小满摆手打断,看向裴恪,“裴将军,我走之后,你需要办五件事……”
他亮出一只手掌,沉声道,“第一,好生看管田家和于家的族人,万不能让他们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第二,派人前往蒙县,告诉樊山民,接管城防和控制住温家的人之后,就不要再有任何动作,一切等我命令;
第三,那些查封的商铺,还交给原先的掌柜和伙计正常营业,但每个店里都要安排几个军士守着,以防他们私下潜逃;
第四,派兵驻守在所属于三家的田地,密切监视各处佃农,尤其是那些头头;
第五,你亲自接管两县所征新兵,在两县之间安营扎寨。天气严寒,可酌情取用三家库房中的被褥粮食等物,保证将士们的日常操练及生活。”
裴恪见项小满一脸严肃,心中咀嚼着他交待的这五件事,已经隐约猜到他在担心什么,连忙抱拳应道:“主公放心,末将定然不会让两县出现任何乱子。”
项小满点了点头:“好, 既如此,那就都去休息吧,明日卯时,我们便离开。”
说着话,吹灭蜡烛,与二人一起离开花厅,前往各自的卧房,早早睡下了。
风雪肆虐了一整夜,地面上早已铺就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直到项小满与张峰策马离开陶县,雪势仍旧不见减小。
……
两日后,定安城南十里之外,「青骁」奋蹄狂奔,在雪水中依旧如飞,张峰紧紧地跟在后面,胯下战马虽比不得那匹凉地青曲,但也勉强没被落下太远。
不到一刻来钟,二人进入城门,径直前往郡府衙门。门前的守卫自然认识项小满和张峰,见二人突然到来,连忙迎上前见礼。
项小满翻身下马,问:“何先生在吗?”
“在。”守卫道,“何先生每日都要忙到很晚。”
项小满轻轻嗯了一声,把缰绳交给守卫,交待他照顾好马匹,随即和张峰一起进入府门。
时值午后,府内人影攒动,都在忙碌着最后几天的征兵事宜。
项小满穿庭过廊,一路应付着各方传来的问候,不消片刻,来至大堂,却见何文俊正坐在堂上,堂案上如往常一样,摆满了厚厚一摞簿册。
“何大哥!”
何文俊听到声音,下意识抬头,见是项小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是一脸惊喜地叫道:“小满?!”
他放下手里的征兵名录,快步走下堂,对着项小满好一番打量,甲胄看不出什么,倒是那披风湿漉漉的耷拉着,脸上满是风霜之感。
他心念微动,问道,“你不是应该在陶县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那边的事处理完了?”
“唉,说来话长啊!”项小满叹了口气,“我着急回来,是有几个问题想找你求证。”
“呵呵,不着急。”何文俊笑道,“这么冷的天,你们风尘仆仆,走,去花厅,燃上炭盆,烫壶热酒,慢慢说。”
这话要是让府内一众幕僚听见,指不定要惊掉下巴,自何文俊独掌义军后方大权,不论遇上任何事,都是雷厉风行,何时能见他这般不紧不慢的。
别人不知道,项小满却是明白他的心意,也不拒绝,和张峰一起,跟着他去了花厅。
贺霖收到消息,连忙安排人准备好一应物件。厅内炭火噼啪,檀香缭绕,酒气弥漫,宛如春日。三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吃着点心品着酒,好一番寒暄后,才逐渐进入正题。
项小满与张峰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着,将陶县一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何文俊听完,沉默了很久,才怅然叹道:“田繇田允常,人言他自小德行素着,忠诚宽厚,饱读诗书,博学多闻,颇有治世之才,只因看不得朝廷昏聩,故而久不致仕。我也是闻他贤名,才两度修书,方能请他加入义军,不曾想,最后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