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里西庇俄丝化身万千。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离开故乡后过去了多久时间,漫长的逃亡和使命的催促让她心力俱疲。
总有难以防备的暗箭在同伴的手中向她射去,总有无从逃避的刀兵拥簇黑潮造物的围杀
——缇里西庇俄丝不明白为什么大地上的人们从不互相理解,缇里西庇俄丝不明白为什么人与人的仇杀无止无休。
她的数量变多了,也变得弱小,除了她自己以外,没人记得她。
雅努萨波利斯的圣女,传递预言与指引的神使,这些光辉的名字离她太远,远到即使是她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会有作用……
无妨。
她感知到自己的分身已经越来越少,所拥有的智慧和力量也越来越稀薄,迟早有一天,她会和芸芸众生一样,彻底放弃这悲哀的宿命。
待到金血染尽大地,神躯散落……
到时候,或许她还会和孩子一样天真。
“意外”是命运女神最宠爱的长子,他擅长捉弄凡人,却又给予奇迹的馈赠。
不知为何,万千神使中有这么一位背离了使命的分体,名为“缇恩”的孩子毅然决然的走向逆行的道路。
和其他的缇里西庇俄丝分身不同,遭遇重伤且彻底心如死灰的她决定要回到早已覆灭的故乡:圣城,千门之城,雅努萨波利斯。
缇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悲观的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是异类,是无法被赋予使命的失败品——可临死前她只不过是想要被葬在故乡啊,作为一名雅努萨波利斯人,她有什么错?
于是,面对如海潮般的追杀者,她竭尽全力撕开百界门,踏足这片许久不曾见过的土地。
那原先高耸的城墙早已倒塌,葱翠的植被覆盖在废弃的街道和房屋上,仿佛一座花园。
如她所知,雅努萨波利斯早已陷落。
缇恩想过自己会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也想过自己会和其他分身一样再次觉醒,继续坚持命运的指引,可属于她自己…独属于她的意志告诉她,她想留在这里。
死去也好,活着也罢,她是个被雅努萨波利斯养大的孩子,没有理由再一次逃亡。
在这个时候,缇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接近缇里西庇俄丝的本质,命运从未宽恕她。
她走过每一片熟悉的废墟,往日圣城的繁荣仍历历在目,那些美好的记忆都留存在此刻残垣断壁上望不可及的刻痕中,何等温柔,越来越让缇恩觉得痛苦。
缇恩单方面中断了与其他缇里西庇俄丝分身的联系,她决定把这些复杂的感情带进坟墓里,给她这个软弱的残次品陪葬,千万不能影响了其他分身光荣的使命。
就这么流浪吧,走过雅努萨波利斯的每一个区域,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等待死亡。
缇恩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老师,那紫白色的老家伙,他肯定不会死在黑潮里,然后,当初送她离开的时候,老家伙好像说了什么……
肯定有这么一句话,虽然她早就忘了,但君主宣布放逐她的时候,那老家伙递给她一样什么东西——她想起来了,那是命运三相殿的钥匙。
命运三相殿,作为缇里西庇俄丝的一部分,缇恩再熟悉不过,不为别的,她的母亲曾经就在那里工作,甚至窥见过神谕,而她也是在那里遇到了祭司长,被赋予黄金裔的使命。
距离这里不远。
命运三相殿就在城池的正中,那供奉三重面相的神的圣殿:雅努斯掌管道路、塔兰顿维护公正、欧洛尼斯支撑岁月与夜幕……所幸往昔聆听圣辞的回忆仍旧清晰,足以支撑缇恩走到尽头。
圣殿的每一处角落都被充满了生机的常青藤铺盖,它们遮蔽神像难以示人的裂缝,补全往昔坠落的荣耀和梦想,静静的绽放,开出纯白的花儿,在微风里摇曳,承接自天井上投射的阳光。
阶梯也攀附了树木的根须和青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新的气息,隐隐约约能看见几只飞鸟掠过屋檐,张开双翼划落半点流云,倒映在缇恩快要失去颜色的眼睛里。
她伤得太重,已经要撑不下去了,能倒在这样一个美好的熟悉的地方,倒也不坏。
这是她选择好的埋骨之地。
雅努萨波利斯的圣女啊,终于归乡,悠久的使命和放逐,流亡在此刻终结。
不对,还没完?!
……
用来治愈的术式残留了那么多年,居然还有效果这种事情就很离谱,缇恩万万没想到祭司长那个老狐狸似乎早就预料到她还会回到这里,甚至猜到了她此刻重伤垂死。
这是人能想到的?
哦,老师他不是人类,那没事了。
刻印在地板上,被植被淹没的是一道强效治疗符文,那东西理论上只要触碰到受疗者,但凡还有一口气就能吊着命,在能量耗尽之前不会死亡,算得上一种奇迹。
缇恩隐约看见那老家伙一脸坏笑的站在这里,对她一字一句说:
“老朽可爱的弟子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不必多言,你的使命还没有结束~”
缇恩从地上爬起来,她能感觉到身上的伤口在缓慢止血愈合,原先压榨到竭尽的体力也在回复,那道了不起的术式治疗了她濒死的躯壳。
这种感觉其实挺不好的,有种快到假期却被拎回去被迫加班的无奈感,更何况对于缇恩来说,她原先只想赶紧结束这悲剧性的旅途。
事已至此,那么,就再苟活一段时间。
缇恩随手折断一截藤蔓,用它们作为绳结,束好头发,又整理了一下被荆棘和箭矢划破的裙摆,她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体面。
百界门,开。
她的目标很明确,既然老师不惜留下这道符文救她,那么几步之内必定有任务发布的信号。没有其他选择,圣殿之下的禁地想必就是老师想要她去探索的地方。
破败,阴暗,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陈旧的气息,这座地下城历经多年等待终于迎接了一名活人,灰尘随着她的呼吸飞扬,光明从百界门中透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印痕。
缇恩看见了那古朴简陋的祭坛,那些庄严肃穆的石像,还有那个穿着铠甲向她一步步走来的东西……
活尸,不死者,被火焰赐福又惨遭拒绝的信徒——在曾经的学徒生涯中缇里西庇俄丝向祭司长学到过这种怪物的生活习性。
已然丧失了全部意志的他们,只能悲哀的茹毛饮血,拖着残破的躯壳等待着不存在的黎明。
可这身铠甲,分明是属于……
缇恩认出活尸穿着的那铠甲上极尽华丽的太阳雕文,虽然被火焰烧灼得一片焦黑,可这荣誉的徽记只代表着那个人,她有些恍惚。
大地上奔走的炎阳侍从仍然相信他们的主君还没有死,这个传奇人物会在某个暴雨夜如闪电般归来;仇视他的人则宣称这是个逃避现实的懦夫,让子民挡在前面,自己却趁机逃跑……
现在缇恩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他们的主君以一种荒唐的理由留在了这座地下城里,追寻着虚妄之火的指引,焚烧成了一具尸体。
僭主伊卡洛斯,雅努萨波利斯之王,被世人彻底遗忘的英雄人物,不知所踪的“炎阳圣骑”——真可笑啊,雅努萨波利斯陷落的时候他就不在现场,没想到居然在这里。
虽然不知道他临终时在想什么,但这种死法对于英雄来说太过丑陋。
“嗬…呵…”
活尸蹒跚着已然走到了缇恩的身前,他渴望着这新鲜的气息,哦,生者那充盈的血气,他的本能使得他追求这种温暖的感觉。
想要摧毁,想要撕裂,想要渴饮——
他向前伸出手,仿佛在试图抚摸少女的脸庞,可指尖快要触及时,手掌却颓然的放下,或许是残存的遗念,那浓烈的哀伤压倒了狩猎的本能,他绝不能伤害眼前的此人。
痛苦在空洞的躯体里回荡,他站在那里,像是在追忆什么,又好像被石化成了雕像。
“仍然拥有理智?”
缇恩似乎确认了什么,她皱起眉头,再次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只与众不同的不死者,该说不愧是英雄的残骸吗,果然有特别的能力。
那就不需要犹豫了。
她取出腰间别着的匕首,割开右手的手腕,金色的鲜血淋漓光洁的臂膀。
“嗬……!”
活尸颤抖着跪伏在地,那刺目的灿金在他的面前是那么美好而温热,他再也抑制不住,开始毫无顾忌的啜饮这甘甜的血浆。
“是啊,就是这样,哪怕你拥有历经火焰都不曾溃灭的意志,在求生的本能逼迫下也会像野兽一般……”
缇恩俯视着这只可怜的怪物,任由血液从伤口中溢出,她的目光中满是怜悯。
“不用担心,还有救喔。”
活尸在摄取金血后,有概率补充理智。
黄金裔的生命力会短暂唤醒这种悲哀的残骸,使他们为自己所用,成为忠实的仆从,只要敢于直面这类嗜血怪物的失控反噬,与其同行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看着不死者身上的伤口和灼痕逐渐愈合,以及他那双虽然干枯,却越来越有灵性的眼睛,缇恩对他缓慢的说道:
“你好,沉沦在漆黑祭坛的人啊。我的名字是缇恩,想要和你谈个条件。”
“……你知道防火者吗?她们是侍奉火种,帮助、引导不死者的人……但现在的你,没有防火者在身边。”
“……我可以代替她们的职务。我能够将火种化作你的力量。只要你渴求人性和生命, 这件事肯定对你有帮助……所以,希望你能帮忙──带我到永恒圣城,奥赫玛的脚下。”
她凝视着对方那破碎的盔甲,目光平静却温柔,她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去践行那早已失落的使命,不惜一切代价。
即使早已背弃荣光,她仍然希望可以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走完雅努萨波利斯圣女最后的道路,去为故乡完成最后的任务——重塑作为英雄引导者的职责。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似乎是拥有了部分人类的理智,看着面前的唤醒者,用初生的懵懂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好。”
他这么说着,突然单膝跪地,行了个相当标准的骑士礼节。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现在这是在哪里,但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名被正式授勋的骑士,作为骑士此刻就应该这么做才对?
“……这样就算谈成了。”
“想让火焰化为自己的力量时, 请在火种所在处呼唤我。”
缇恩打开百界门,领着他离开这阴暗的地下遗迹,她看着右手手腕上逐渐消失的伤口,摇了摇头,劝自己不去想这些麻烦的事情。
她终将完成一篇满分的答卷来回应老师的不义,在此之前,她会耐心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