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依旧绵密,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溪客先生的小屋亮起微弱的灯火,如同汪洋中一叶孤舟的渔火。
院中的池塘,白莲大多已被连绵的雨水打落花瓣,浑浊的池水上浮着泛黄萎蔫的花瓣,唯有一根根莲茎笔直地挺立在风雨中,透着一股孤绝的倔强。
“林竹喧,你真的要去吗?”
正修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坐在灯下的林竹喧。
屋外一道惊雷骤然撕裂夜幕,惨白的光瞬间映亮了他苍白却紧绷的脸,也映得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执拗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锋。
事已至此,他倾尽全力,用尽手段,甚至不惜暴露自己、与鹿闻笙等人周旋对抗,却依旧无法撼动林竹喧分毫。
那种事态即将失控的紧迫感和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然而,这极致的压迫感之下,一种奇异的、近乎自毁般的镇静却在他心底弥漫开来。
正修恨恨地想:林竹喧,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担惊受怕,甚至不惜暴露身份去阻挠鹿闻笙,就是不想看你走向那条绝路!
可你呢?你眼里只有你的苍生,你的大道,何曾有过半分我的位置?我的担忧,我的恐惧,在你眼中是不是如同尘埃般不值一提?
“百姓在哀嚎遍地,有人用天下苍生引我入局,那我便不得不入。”
林竹喧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仿佛磐石。
“以我一人之命,换天下无忧,又有何惧?我舍身入局,天下皆是我。”
他的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些在雨水中绝望挣扎的面孔,那份悲悯与决然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辉。
为林竹喧做了那么多,对方却始终不为所动,仿佛他所有的付出都是徒劳的笑话。
这份认知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正修心底最后的防线。
凭什么?凭什么我的死活你不在乎,那些蝼蚁的哀嚎你却放在心上?! 恨意如同毒藤般疯长,扭曲了他原本清俊的眉眼,言辞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激烈和刻薄。
“你做的这些除了我们,还有谁知道?!你化作黄土,还有谁来祭拜你?!你的大道,你的牺牲,不过是无人知晓的尘埃!谁会记得一个连名字都留不下的傻子?!”
“我救苍生,乃行大道,本心所向。我为何要在乎苍生会不会祭拜我?”
林竹喧终于抬眼,直视着正修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他的眼神澄澈而坚定。
“世上无我,如建木飘一叶,不周减一篑尔,天地之大,一粟之微——明日献祭,全在我心,问心无愧,而又何惧乎!”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寂静的雨夜里。
“好!好!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不与你争辩!”正修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委屈而微微变调,他猛地站起来,痛苦终于彻底压倒了愤怒,眼底水光弥漫开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你不是说我们要相依为命吗?!你不是说过,这世间孤苦,唯有我们彼此是依靠?!现在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去死?去魂飞魄散?!让我看着你消失,让我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抓不住?!林竹喧!你告诉我,你当初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吗?!都是哄我开心的谎言吗?!”
完整的话还未说完,正修的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混杂着雨水的气息滚落下来。
对方所谓的“相依为命”,难道只是一句哄骗他的空话?还是说,他早就打算好了,要用他的死,彻底斩断与自己的牵连?
正修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固执地、绝望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点温暖的承诺。
林竹喧那挺直的、如同山岳般不可动摇的腰板,在正修这声嘶力竭的诘问下,骤然一松。仿佛支撑他的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被抽离。
方才还激烈如油烹、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滞,屋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
林竹喧望着正修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此刻却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胸口闷痛得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千言万语,大道至理,在这份直指本心的质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无言以对的模样,这瞬间的失神和动摇,反而更让正修确信了心中的猜测——他根本就没考虑过我!他的计划里,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家伙献出生命,留下所谓的安宁给他们,那我呢?”
正修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刻骨的悲凉,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留下我一个人,守着你的空屋子?还是让我给你收尸?收一堆连魂魄都消散了的灰烬?!”
他惨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林竹喧,我讨厌你!你们人类就是骗子!大骗子!你要死就去死吧!我懒得管你!”
林竹喧他大方,命都能给那些陌生人,为什么对他,就连一点点活下去的念想和承诺都不肯给?为什么对他如此吝啬?!
正修觉得痛苦到了极点,明明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但心口的位置却像被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痛得他蜷缩起来。
他甚至荒谬地想:是不是该把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已经千疮百孔了?
林竹喧,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了那些你甚至叫不出名字的人,你可以奋不顾身,慷慨赴死。
可对我这个朝夕相处、视你为唯一的人,你却连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都不肯施舍?连一句“等我”或者“好好活着”都不愿意说?
“正修!”林竹喧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急切。
但正修只是回以一声冰冷的、充满自嘲的嗤笑。
他不再看林竹喧,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已猛地转身,决绝地拉开房门,一头扎进了门外那无边无际、冰冷细密的雨帘之中,瞬间被黑暗和雨水吞噬,消失不见。
看着正修那消失在雨幕中的、孤绝而仓皇的背影,林竹喧再也支撑不住,踉跄一步扶住桌案。
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他清瘦的脸颊,滴落在陈旧的地板上。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那挺拔如竹的身姿第一次显露出如此深重的疲惫与哀伤。
“正修……我最宝贵的东西……早就都给你了啊……”
正修……你才是我留在这世间……最珍贵的遗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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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作者有话说有字数限制,我又倾诉欲很强,就在这里说了,平时无关内容也不会经常在后面长篇大论的哈。(不占字数)
主要是二人的戏份不多,之间的故事在剧情里没那么空间写,这里干脆把他们之间的矛盾和爱直接解释清楚。
林竹喧和正修是亲情父子向哈。
他们的性格和经历说不出一些话,只能说各有难处。
有些不长嘴,自认为的好,自顾自的为对方做一些事情,却不会诉说自己做了什么。
关于林竹喧不给说什么留念的话——
他在进入阵法的那一刻就知道,身不由己,已经不能实现给正修的承诺。
林竹喧是一个将“本心”、“大道”置于生命之上的人。
他行事光明磊落,言出必行(至少在主观意愿上)。
他曾承诺与正修“相依为命”,这对他而言是极其郑重的誓言。
然而,他此刻面临的献祭是彻底的、不可逆的,意味着“相依为命”这个承诺在物理和灵魂层面都无法实现。
在这种前提下,任何“等我”(暗示有归期或存在形式)或“好好活着”(暗示他能看到或知道,或者这对他有意义)的话语,在林竹喧看来,都是对他无法履行承诺的二次欺骗,是对誓言的亵渎。
他宁可承受正修此刻的怨恨与痛苦,也不愿用虚假的希望去玷污他们之间曾经真挚的约定。
如果给予一个“念想”,这个念想对于注定等不到、找不到林竹喧的正修来说,会变成什么?
它不会成为慰藉,而会成为永恒的痛苦源头和精神枷锁,正修会永远被束缚在等待、寻找、怀念和最终绝望的循环中。
这种带着无尽期盼却注定落空的生活,在林竹喧看来,比接受残酷的现实更为残忍和痛苦。
他宁愿正修在彻底的愤怒和绝望后,能够斩断与自己的联系,获得一种扭曲但可能通向解脱的自由,他不想让正修的一生都为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而活,活在永恒的悼念里。
林竹喧并非不爱正修,正是这份深沉的爱,让他选择了沉默和看似冷酷的拒绝。
他将自己视为宏大叙事中微小但必要的一环,牺牲后融入天地。
在这种世界观下,他并不执着于个体被铭记,然而,他将正修视为一个例外,一个超越这宏大叙事的、具有终极个人意义的存在。
他不要求正修记住他,但他希望正修作为他存在过的、最珍贵的证据,继续存在下去。
而让这个“遗物”不被痛苦的思念所腐蚀,最好的方式就是放手,不附加任何条件或期待。
因此,林竹喧选择用最痛苦的方式——沉默、无言、承受怨恨。
来履行他对正修最后也是最高的责任:不欺骗,不束缚,以自己彻底的消失,换取正修未来(哪怕充满恨意)可能的自由和新生。
这是一种近乎悲壮的、牺牲式的爱,充满了无力感,却也闪耀着为对方终极幸福考量的光辉。
他无法给予“活下去的理由”,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理由,而他将不复存在;他只能选择不成为那个束缚对方的、永恒的痛苦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