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兄。”
鹿闻笙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耳房内凝滞的空气,也将陈邦彦从“自己已死”这个惊悚认知带来的巨大茫然与虚幻感中拽了出来。
陈邦彦有些发愣地回视着鹿闻笙。
青年那双棕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澈明亮,带着一种能穿透迷雾的坚定,仿佛方才那些关于幻魔、阵法、魂飞魄散的对话,都在这份沉静的目光中变得真实而可触碰。
“我们的对话你也知道了。”鹿闻笙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接下来,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便是,回去值房,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表现出任何异样。”
“为什么?”陈邦彦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并非不明白鹿闻笙的用意,但胸中那股被真相点燃的、混杂着愤怒与不甘的热流,让他无法就此退缩。
“接下来的事情跟你没关系,勿要涉险。”
鹿闻笙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
他深知将要面对的是何等凶险的漩涡,皇帝、阵眼……每一个都可能瞬间碾碎陈邦彦这样的凡人魂魄。
他不愿再添一个无辜的牺牲者,尤其是一个刚刚才找回部分真实自我的“亡魂”。
知道真相是一回事,卷入其中是另一回事。
“怎么会没有关系?”
陈邦彦猛地挺直了脊背,脸上那点怯懦被一种近乎执拗的勇气取代,他直勾勾地看着鹿闻笙。
“听你们的话,这象生城的存在、我们这些‘人’的存在,根本就是建立在那什么劳什子阵法之上!那布下这恶阵、将我……将我们困在此地,视作养料的人,难道不是我的仇人?天底下哪有报仇雪恨,自己却袖手旁观的道理?”
“陈兄!”鹿闻笙蹙着眉。
“你要明白,这绝非寻常争斗!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没有!彻底湮灭!更何况,他们的手段诡谲莫测,远超凡人想象,你如何应对?这本就不是你该背负的责任,这是我们该解决的事情!”
鹿闻笙试图用最残酷的后果来打消陈邦彦的念头。
“那你呢?”
“什么?”鹿闻笙愣了愣。
“你若是出了差错会如何?就比魂飞魄散的下场好吗?”
一时间,鹿闻笙无言以对,觉得读书人确实是能说会道的。
陈邦彦见鹿闻笙沉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继续追问道:“既然如此危险,鹿兄,那你为什么又要去呢?明知是龙潭虎穴,明知九死一生,你为何偏要去?”
鹿闻笙深吸一口气,迎着陈邦彦灼灼的目光,坦然而言:“说来惭愧,这阵法是为我等设下的……我等身陷此局,破阵脱困,责无旁贷,但……”
他顿了顿,眼神更加深邃,“这并非全部——眼睁睁看着象生城万千冤魂永世不得超生,看着生者被蒙蔽利用,看着仇敌逍遥法外……此等景象,于心何忍?破阵,亦是破此不公之局!”
“好一个‘责无旁贷’,好一个‘于心何忍’!”
陈邦彦眼中燃起一簇火焰,声音铿锵有力,“既如此,便不只是为你们!想想这象生城中的‘人’!我们的性命、我们的记忆、甚至我们的存在,在那样的人手里,不过是随时可以取用的棋子、养料!
今日不为你们所用,他日也必被他们另有所图,榨干最后一点价值!你是为破阵脱困、为天下大义,我是为自身复仇、为万千枉死同胞讨一个公道!
我们都有不得不去的理由,都有不能退缩的立场!
鹿兄,不要觉得这都是自己该承担的责任,没有谁天生要为谁承担什么职责,甚至是习以为常的将人护至身后。”
他向前一步,目光坦荡而炽热,一字一句道:“我觉得,我也算是个值得信任的朋友,一个能并肩作战的袍泽!不是吗?”
鹿闻笙微怔,随即化为一声带着释然与敬重的轻笑,抬手重重拍了拍陈邦彦的肩膀:“看来,倒是我小觑了陈兄的胆魄,是我想当然了——陈兄,前路凶险莫测,你……真的不后悔吗?”对方倒是给他真真切切的上了一课。
“不后悔。”
为认可的知己朋友赴汤蹈火,为向往的人间大义上刀山下火海,纵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谢青梧抱着手臂,银灰色的眼眸扫过这两个在他看来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家伙,觉得陈邦彦的脸上写满了“愚蠢”二字。
他读出了陈邦彦那份近乎殉道般的决心,觉得像鹿闻笙这样脑子有坑的傻子,世间竟然还有一个,真是稀奇。
他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弧度:“螳臂当车罢了,少在那里热血沸腾了,祭祀就在明天!你们这点时间,够干什么?”
鹿闻笙声音满是惊慌:“就是明天?民间这几天才准备,怎么会如此快?这般祭祀的大事,朝廷居然没有风声?”原来时间是明天。
瞧着鹿闻笙失去镇静的模样,谢青梧莫名有些得意,不介意多说一些。
“又不是真的祭祀河伯,只不过一个由头,如何做不还是皇帝说了算,到时候他们都会在,任你手段通天也插翅难飞。”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鹿闻笙脸上所有的“惊慌”如同潮水般褪去,快得不可思议。
鹿闻笙眼中锐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弧度,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原来如此……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洞悉的锐利,“皇帝在象生城也算是只手遮天,明明早就可以派人擒拿我们,却偏偏等到现在才动手,非要等到祭祀之时……是不是这阵法本身有什么限制?或者说,只有在特定地点——比如象生河边对付我们,才能达到他们真正的目的?”
谢青梧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随即化为一片被愚弄的恼怒和更深层次的挫败感。
他感觉自己又被鹿闻笙牵着鼻子走,像个傻子一样被套出了关键信息!
于是表情恹恹:“你都想出来了,还问我做什么?!”所以说他最烦的就是读不了鹿闻笙的心。
“那更没必要躲躲藏藏了。”鹿闻笙迎着谢青梧恼羞成怒的目光,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甚至带着几分凛冽锋芒的笑容。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浓重的乌云吞噬,远处,隐约传来了沉闷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