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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在城西那片潮湿阴冷的山林里,像一只受惊的野兔,蜷缩了整整一天一夜。

透过枝叶的缝隙,他惊恐地看到永克冈机场方向升起的不是日军的旭日旗,而是陌生的旗帜。

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一队队穿着深绿色军服的华夏士兵,

在坦克和装甲车的掩护下,正源源不断地在那个方向集结,

甚至还有矫健的骑兵穿梭在城西的旷野与小路间进行侦察。

刺骨的寒意并非完全来自森林的潮湿,更多的是从心底里冒出的恐惧。

他死死咬住牙关,不敢生火,也不敢大声呼吸,

靠着身上仅有的一点干粮和收集的露水勉强支撑。

直到第二天午后,城西方向的华夏军队活动似乎减少了,

他才敢拖着几乎冻僵、又饿又累的身体,踉踉跄跄地钻出树林,

凭着记忆,朝着理论上日军控制区的南方摸去。

然而,他刚跌跌撞撞地跑出一片灌木丛,

迎面就撞上了一队凶狠的日军士兵。

“止まれ!何者だ!

(站住!什么人!)”

冰冷的枪口瞬间对准了他,厉声呵斥带着浓重地方口音。

“わ、私は…”

松本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能遇到“自己人”让他差点哭出来。

可他这副衣衫褴褛、孤身一人从敌人控制区方向跑来的模样,

立刻引起了对方的极度怀疑。

“スパイだ!支那の间违いない!

(是细作!肯定是支那探子!)”

不容分说,几名骑兵联队的士兵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拳头和枪托带着日本北部特有的莽撞力道,如同雨点般落下,

砸在他的背上、头上,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

“待て!私は日本人だ!

(等等!我是日本人!)”

松本在殴打中拼命用带着关西腔的日语嘶吼着,

“私は永克冈飞行场守备队の者だ!

飞行场は…落ちた!私だけが逃げ延びた!

(我是永克冈机场守备队的!机场…失守了!只有我逃出来了!)”

纯正的日语口音,尤其是关西腔,救了他一命。

殴打停了下来,士兵们将信将疑地将他拽起,反剪双手,

押到了队伍后方一名面色阴郁的少佐面前。

少佐目光冰冷地扫过松本狼狈的模样,

用带着九州口音的日语厉声问道:

“敌の兵力は?どのくらいいる?

(敌人的兵力呢?有多少人?)”

松本忍着浑身的疼痛,踉跄着回答,

是…是…大概…大概有七八百人左右…夺取机场的时候,应该只有一百多人…”

他还想补充说明对方有坦克和伪装技巧,但话音未落——

“啪!”

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将他的话全部打了回去。

少佐的脸上满是鄙夷和怒气,

“バカ野郎!

一百多人就能拿下机场?你是吓破了胆开始说胡话了吗!”

少佐根本不信他关于敌人兵力的描述,更没给他机会说出更“离谱”的坦克情报。

他盯着眼前这个在他看来已经失魂落魄的逃兵,语气不容置疑:

“你对那里的地形和敌军配置应该熟悉。”

他用的依然是陈述句。

“带路。带我们到机场附近。

我要弄清楚,占了我们地盘的,到底是哪路家伙。”

松本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心却比脸颊更冷,瞬间沉入了冰窖。

他垂着头,看似顺从地走在队伍前面带路,

但每一个踉跄的脚步都踩踏着内心翻涌的毒火。

脸上被少佐扇过的地方依旧滚烫,

背上、头上被枪托和拳头砸过的地方更是阵阵钝痛。

这些疼痛,像一根根引信,点燃了他积压已久的怨毒。

自打入伍以来,他何曾有过一天好日子?

从高丽到满洲,脏活累活是他的,功劳是别人的,

在南京,他因为动作慢了点,被老兵用皮带抽得满地打滚,

逼着他去做搬运那些被凌辱致死的女人尸体,以及那些他至今不愿回想的事,

到了马来西亚、缅甸,他依旧是底层那个可以随意欺辱的对象,

连那些晚入伍的后辈,只要攀附上哪个曹长、军曹,

就敢对他的命令和指示熟视无睹,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

他摸了摸领口里那尊小小的、冰凉的佛像,

佛祖低垂的眉眼仿佛在怜悯他,却从未保佑过他。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要一直活在地狱里?

那些欺负他的人,那些高高在上的军官,那些眼前这些如狼似虎的战友,

他们凭什么就能肆意妄为?

他的目光偷偷扫过刚才揍他最狠的那几个骑兵斥候。

他们此刻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嘴里还用东北方言低声交谈着,

偶尔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绿色肩章一抖一抖,

一个阴暗的念头,如同沼泽里的毒泡,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并且迅速滋长、膨胀。

他认得这条路,他知道再往前绕过那个长满藤蔓的小山包,

就会进入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

而之前他躲在山林里时,清楚地看到过有华夏军队的侦察骑兵在那片洼地附近活动,

人数不多,但极其精悍。

如果……如果“不小心”把身后这支队伍,

包括那个傲慢的少佐和那几个动手打他的斥候,带进那片洼地……

松本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心脏骤停了一瞬,

但随即,一股扭曲的快意夹杂着恐惧,攫住了他。

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他依旧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那些对他毫无防备的战友,

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了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

那就……试试看吧。看看是谁,先把谁送进地狱。

队伍在泥泞与灌木中艰难前行,

沉默中只听得见粗重的喘息和装备碰撞的轻响。

眼看就要接近那片他知道潜伏着危险的洼地边缘,

松本忽然停下脚步,捂住了肚子,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用关西腔嘟囔着:

“那个…非常抱歉…我回来的时候在前面洼地后面那几户人家里偷来的吃的,

好像是坏的…请、请允许我去解个手…)”

他话音未落,领头的那个东北口音斥候就厌恶地骂了起来:“这个废物!仗打不了几下,毛病倒是不少!”

几个骑兵哄笑起来,但笑声很快停下,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洼地后面有村子?

这说明华夏军队的触角还没伸到这里,毕竟缅甸人对他们日军还算友好。

这里离永克冈机场还远,

东边不远就是143联队控制的同古城西区域,安全应该无虞。

更重要的是,长时间的行军和紧张让他们身心俱疲,

如果能提前到村子里休整一下,找点乐子……

反正联队的命令是过来查看情况,又不是收复机场。

贪婪和侥幸心理迅速压过了警惕。

几名斥候和部分士兵立刻来了精神,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狞笑,

端着枪,迫不及待地朝着松本所指的洼地后方摸去。

松本则捂着肚子,弯着腰,快速钻进了旁边茂密的灌木丛中。

他并没有蹲下,而是立刻像一只受惊的狸猫,利用植被的掩护,

朝着与洼地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拼命爬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松本蜷缩在灌木丛深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屏住呼吸,竖着耳朵,等待着预料中那宣告报复成功的枪声和厮杀声。

一秒,两秒……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没有枪声,没有爆炸,甚至连一声呵斥都没有。

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鸟鸣。

不对劲。

就在他心头被不祥预感攥紧时,粗暴的喝骂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

“クソ野郎!哪有什么人家!一个人都没有,都是空的!”

刚才那几个骑兵斥候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脸上写满了被戏弄的怒火,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刚从灌木丛里被同伴揪出来的松本。

“你这个骗子!浪费我们的时间!”

根本不容松本辩解,甚至没等他站稳,

雨点般的拳脚和枪托再次狠狠砸落在他身上。

这一次,殴打比之前更加凶狠,带着被欺骗的暴戾。

松本只能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发出痛苦的闷哼。

他满心疑惑,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

明明看见那些华夏士兵在村子里进进出出,

还在搬运东西……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那些华夏人是鬼魂不成?

还是他们动作如此之快,在自己带人过来的这点时间里就彻底撤离,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那些人冰冷的目光扫过被打得鼻青脸肿、几乎站不稳的松本,

眼神里的厌恶和怀疑达到了顶点。

一名军曹没有再问话,只是挥了挥手,

“是想用这种拙劣的谎言拖延时间吗?

你这个胆小鬼!

是在路上死,还是在目的地死,你的命运由你自己决定。”

他命令士兵将松本粗暴地拽起来,用绳子捆住他的手腕,另一端系在马鞍上。

“继续带路。再有任何差错,格杀勿论。”

松本被马匹拖着,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

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恐惧交织,但最让他感到刺骨寒意的是那份未知——

那些华夏士兵,到底去了哪里?

这种未知,比明刀明枪的敌人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他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织网的人,正躲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他们一步步走向陷阱深处。

队伍在压抑和警惕中继续向前摸索,松本被绳索牵着,如同行尸走肉。

就在一片相对稀疏的林间空地边缘,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枯枝被踩断的声响和低沉的日语交谈声。

“警戒!”斥候们立刻抬手,所有士兵瞬间散开,枪口指向声音来源。

几乎同时,对面也传来了拉枪栓的清脆声响和厉声质问:

“こちらは143连队侦察队だ!贵様らはどこの部队だ!

(这里是143联队的佐藤大队侦察分队!

你们是哪个中队的?)”

听到对方报出143联队的番号,带队的中队少佐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确实是在143联队的活动区域内遭遇友军,合情合理。

他示意部下稍安勿躁,沉声回应,

“我々は师団直属骑兵联队の者だ。贵队の指挥官は谁だ?

(我们是师团直属骑兵联队的。贵队指挥官是谁?)”

双方在确认了彼此番号,并仔细观察了对方的日军制服和装备后,紧张气氛缓和了不少。

少佐招了招手:“こちらに来い。状况を共有したい。

(过来这边。需要共享一下情况。)”

对面那支约十人左右的侦察分队应声走了过来,

他们的军服同样沾满泥污,但队形保持得相当严谨,

为首的是一名曹长,脸上带着前线老兵特有的熟练和警惕。

被拴在一旁、灰头土脸几乎被遗忘的松本,听到似乎很熟悉的声音,

于是下意识地抬起肿胀的眼睛,朝着走来的友军望去。

当他的目光落在为首那名曹长脸上时,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张脸!

那双冰冷、锐利,曾在军火库外死死盯着他,看着他同伴被刺刀捅穿的眼睛!

那个伪装成曹长进入机场的华夏军官!

松本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无边的恐惧像冰水一样从他头顶浇下,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想尖叫,想示警,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刚才挨打时更加惨白。

张辙自然也看到了被拴在马旁的松本,

他的目光在松本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

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狼狈的日军逃兵。

他甚至还朝着松本的方向,不易察觉地、极其轻微地挑了挑眉梢,

那眼神仿佛在说,

“又见面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然后,他便不再看松本,而是径直走到少佐面前,敬了一个标准的日军军礼,

用带着类似于九州口音的日语报告道:

“曹长、岛田一郎でございます!

佐藤大队侦察班を指挥しております!(曹长,岛田一郎!负责指挥佐藤大队侦察班!)”

他的姿态、语气,甚至那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恭敬,

与日本军中的基层老兵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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