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京师西郊的西山之上,将连绵的山脊晕染成一片朦胧的水墨。
一辆黑色红旗轿车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无声地驶入一处林木掩映、警卫森严的别墅区,最终在一栋青砖灰瓦、形制古朴的二层小楼前稳稳停下。
车门打开,黄秋平迈步而出。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浸润山间空气,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挺括的呢料大衣,目光扫过周围静谧中透着无形肃杀的景象。
两名便装警卫如同融入背景的雕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也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客厅内光线柔和,陈旧的家具沉淀着岁月的光泽。
一位身着深灰色旧式中山装的老人正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膝上摊开着一份厚厚的文件,鼻梁上架着老花镜。
贺新则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面前的小几上摊开几张布满复杂线条和英文缩写的图纸。
“首长,贺新同志。”黄秋平跟随秘书进来,朝老者微微鞠躬,脸上全是恭敬。
老人抬起头,摘下老花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秋平同志来了,坐。”
贺新也站起身,与黄秋平握手致意,两人重新落座。
“东西带来了?”老人问道,目光投向贺新摊在茶几上的图纸。
“带来了,首长。”黄秋平连忙从包里拿出图纸,起身恭敬地递到老人手中。
图纸上绘制着复杂的卫星轨道分布图,不同颜色的线条交织成一个覆盖全球的立体网络雏形。
老人接过图纸,重新戴上老花镜,凑近灯光,看得极其专注。手指沿着一条条代表轨道的虚线上缓慢移动,目光在那些代表着卫星位置的符号上久久停留。
客厅里异常安静,只有老人偶尔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山风声。
黄秋平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老人花白的鬓角上。这位曾叱咤风云的掌舵者,此刻凝视着手中图纸的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无声地丈量着脚下这片土地通往星辰大海的距离。
良久,老人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图纸上移开,扫过黄秋平和贺新,眼神深邃而明亮。
“这图画得不错,清晰明了。”老人将图纸轻轻放回茶几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长久高位养成的不怒自威。
“覆盖全球,精度极高,还能抗干扰……好,很好。这名字……北极星?”老人看向贺新。
“是的,首长,李安然在那边计划的代号。”贺新点头。
老人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似乎要穿透山峦的阻隔,望向那无垠的夜空深处。“北极星,指引方向,明亮坚定,但终究是异邦的名字。”他沉吟片刻,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另外两人的心上,“我们的系统,要有我们自己的灵魂。”
他停顿了一下,思忖不过几秒,“就叫它……”老人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北斗。”
“北斗?”黄秋平低声重复,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对,北斗。”老人的目光变得更加坚定有力,带着洞穿岁月的智慧,“自古以来,我们的先民就靠北斗辨方位,定历法,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方向。天上的北斗七星,亘古不变,指引着地上的旅人。如今,我们要把这‘天枢’、‘天璇’……把这七颗星的指引之力,放到天上去!”他伸出手指,虚点着窗外的夜空方向,动作缓慢却带着千钧之力,“成为我们自己的眼睛,看清这寰宇,定准我们自己的路,就叫北斗卫星导航系统。”
“北斗……”贺新喃喃道。
黄秋平在一旁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老人微微颔首,显然对这个名字激起的共鸣感到满意,虽然很可能这两个家伙只是为了附和自己……但……这不重要。
“技术来源,对外必须严格保密。任何风声泄露,后患无穷。贺新同志,这点你和李安然务必要钉死。”
贺新神色一凛,立刻挺直了背脊:“请首长放心。马岛那边的研发核心团队本身大多数都是我们的人,由军方和科工委双重背景的专家构成,绝对可靠。只有部分零部件会交给诺基亚和俄罗斯航天研究所,所有技术验证、核心模块开发都在马岛完成,最终的总装集成和发射,会在龙国境内的秘密基地进行。”
“嗯。”老人目光转向黄秋平,“资金呢?”
黄秋平早有准备,沉稳回答:“首长,初步估算,整个北斗系统的研制、发射组网和初步地面站建设,预算至少需要六十亿美元。李安然的意见是,由龙国和马岛共同出资,各承担三十亿美元。”
“三十亿……”老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天文数字,微微显出难色。
窗外,山风似乎更急了些,吹得庭院里的松涛阵阵作响。他沉默着,目光在黄秋平和贺新脸上缓缓扫过,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三十亿……换一个不受制于人的眼睛,值。”老人声音沉稳,“龙国这边,我来想办法。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三十亿美金凑出来。告诉李安然,马岛那三十亿,必须按时到位,这是关乎国运的买卖,容不得半点差池。”
“是。”黄秋平和贺新异口同声,相互对望,不禁莞尔一笑。
老人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两人,“记住,从今天起,北斗就是龙国自己的孩子。它姓龙,也必须姓龙。它的每一颗螺丝钉,都是我们龙国人自己造出来的,明白吗?”
“明白。”回答斩钉截铁。
京师,什刹海畔,那座逃过一劫的深宅大院。秋意渐浓,院中几株高大的银杏树已悄然披上金甲,落叶无声地铺满了青砖甬道。
保外就医的李宁波,如今彻底成了闲人。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坐在抄手游廊下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刻刀,对着膝盖上一块巴掌大的、纹理模糊的老木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刻着。
刻刀在他手中显得沉重而生疏,刀锋几次在木头上打滑,留下深浅不一的划痕,却始终不成形状。阳光透过廊檐斜射下来,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低垂的眼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掉脊梁骨的萎靡。
孙慧清端着一碗刚熬好的中药,从厨房走出来。浓郁苦涩的药味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她看着丈夫那副消沉的样子,心头一阵酸楚,脚步不由得放轻了些。
“老李,药好了,趁热喝了吧。”她把温热的药碗轻轻放在李宁波手边的小几上。
李宁波像是被惊扰了,动作顿了一下,眼皮都没抬,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继续跟手里那块木头较劲,刻刀在木头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毫无意义的划痕。
孙慧清默默叹了口气,在他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拿起一件未织完的毛衣,手指熟练地挑着毛线。
富沃建设集团被抓出来一大批蛀虫,身为董事长的她只能引咎辞职,将公司股份彻底转到了张德彪的名下。
此后,公司事务她再不过问。现在的生活重心,似乎只剩下眼前这个消沉的丈夫,还有这座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的院子。
“钱教授和老赵他们呢?”李宁波忽然闷闷地问了一句,眼睛依旧盯着那块木头。
“哦,钱教授和老赵去琉璃厂那边了,说是淘换点旧书,顺便看看能不能给博物馆踅摸点新玩意儿。”孙慧清停下手中的针线,看了看天色,“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李宁波又不吭声了,只有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单调而压抑。
正说着话,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谈笑声。不一会儿,赵云海和钱教授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下,两人手里都拎着几个旧报纸包裹的物件,脸上带着几分收获的兴奋。
“老李,慧清……看看我们今天淘到什么好东西了……”赵云海嗓门洪亮,似乎有意驱散院中沉闷的空气。
他快步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解开一个报纸包,露出一尊尺许高的铜佛造像,虽然蒙着厚厚的包浆和铜锈,但造型古朴,开脸慈和。
“明代的,虽然不是什么官造精品,但韵味十足,难得品相这么完整。摊主不识货,差点当废铜卖了,幸好被我捡了漏。”说话时候,赵云海笑得合不拢嘴,显然今天占了大便宜了。
钱教授也笑着展示他手里的一个旧木匣子,打开里面是几册线装的旧医书。“喏,光绪年间的《本草备要》,品相不错,正好充实我们古籍展区。”
孙慧清放下毛衣,凑过去看,脸上露出笑容,“哎呀,真好 。”
李宁波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在那尊铜佛和线装书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似乎想往上弯一弯,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意终究未能成型,只化作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涟漪,很快又沉入那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中。
他重新低下头,拿起刻刀,对着那块毫无生气的木头,继续他毫无意义的雕琢。
留下三人面面相觑,都微微一声叹息。原本赵云海和钱教授刻意掀起的一丝轻松,此刻再次被愁云惨雾所笼罩。
挥之不去的阴霾,让看向丈夫的孙慧清,全是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