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被李宁波和赵云海几乎是架着胳膊从冰冷的地上搀了起来。
孙慧清哭得喘不上气,身体抖得筛糠似的,钱教授和赵云海一左一右扶着她,才没让她瘫软下去。
月光惨白,映着李安然额角那一小块迅速泛起的青红,也照亮了李宁波脸上那层死灰般的震惊与茫然。
“你……你……”李宁波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手指无意识地指向李安然,却抖得不成样子,“十年刑狱……是你……你运作的?就为了……为了遮掩一件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嘶哑。
“是。”李安然站得笔直,声音沉冷,像一块砸在冰面上的石头,清晰,坚硬,“只能牺牲您,也只能用这种激烈决裂的方式,才能让外界彻底相信我与龙国水火不容。这是为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同样惊骇欲绝的赵云海和钱教授,压低了声音,“国家战略。”
“国家战略……”李宁波喃喃重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侄子,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十年牢狱之灾,身败名裂,竟然只是棋盘上一颗被推出去牺牲的棋子,为了一个他连名字都不能知晓的国家战略。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撕裂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眼前猛地发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老李!”孙慧清尖叫一声,挣脱搀扶扑了过去,死死抱住丈夫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猛地扭头看向李安然,那目光里再没有半分往日的慈爱,只剩下被至亲背叛后淬了毒的愤怒和心碎:“李安然……他是你亲叔叔啊!你……你让他去坐牢,你毁了他的名誉,你……你还是人吗?”她的哭喊在寂静的深宅大院里显得格外凄厉。
赵云海和钱教授也被这石破天惊的真相震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嘴巴张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们看着李安然额角的青痕,看着他挺直脊梁承受着亲婶婶剜心蚀骨的痛骂,看着他脸上那层坚冰般不为所动的冷硬,心头百味杂陈,恐惧、愤怒、不解、还有一丝莫名的寒意交织翻腾。
“婶婶……”李安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目光却依旧执拗地迎视着李宁波,“对不起。但这一步,非走不可。叔叔受的苦,我李安然记在心里,用一辈子还。”
李宁波靠在妻子怀里,大口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他听着妻子悲愤的哭骂,听着侄子那句沉重的对不起和一辈子还,混乱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牺牲……棋子……国家战略……十年牢狱……
“噗……”
一口压抑了太久的浊气猛地顶了上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李宁波身体向前一倾,一口暗红色的血沫直接喷溅在冰冷潮湿的青砖地上,如同绽开了一朵诡异而绝望的花。
“老李……”孙慧清魂飞魄散,凄厉的哭喊划破了夜空。
“快扶进去……”赵云海最先反应过来,和钱教授一起冲上前,手忙脚乱地架起已经瘫软下去的李宁波。
李安然脸色也瞬间变了,一步上前,用力托住叔叔的另一边胳膊。几个人七手八脚,几乎是半抬半拖地将李宁波沉重的身体挪进了灯火通明的正房。
屋内的灯光刺眼而温暖,却驱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沉重和血腥气。
李宁波被安置在堂屋的罗汉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如金纸,嘴角残留着刺目的血痕。
孙慧清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手忙脚乱地用湿毛巾擦拭丈夫的脸和嘴角。
“老赵,快去拿我的药箱,里面有个白瓷瓶。”钱教授声音发颤地喊道,自己则立刻抓起李宁波的手腕,三指搭在寸关尺上,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
赵云海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冲向东厢房。
李安然站在罗汉床前,看着叔叔气若游丝的模样,看着婶婶悲痛欲绝的泪眼,看着钱教授凝重的神色,他那张一直冷硬如冰封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一样锐利,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惨白的月牙印痕。
黄薇静静站在院子门口,望着夜色和秋寒笼罩的四合院。高墙深院,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里面隐约透出的慌乱光影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声音像针一样刺进黄薇的耳膜,她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薇薇姐,天冷,要不到车里坐一会?”周杰从车里下来,轻声问道。
“不了,我……进去看看。”黄薇缓缓抬步,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钱教授的药箱里,那瓶标注着古雅篆字的白瓷瓶被迅速找了出来。赵云海颤抖着手打开瓶塞,一股浓郁而奇特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屋内的血腥气。
钱教授倒出几粒朱红色、比米粒略大的药丸,撬开李宁波紧咬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喂了进去。又取过温水,一点点顺着嘴角灌入。
孙慧清紧紧握着丈夫冰凉的手,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李宁波青筋毕露的手背上。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李安然站在罗汉床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紧紧锁在叔叔灰败的脸上。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牺牲二字背后那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重量。这重量压在他的肩上,也烙在他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李宁波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拉风箱似的抽气声,蜡黄的脸上艰难地泛起一丝微弱的生气。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屋顶模糊的房梁,然后缓缓移动,落在守在一旁、泪眼婆娑的妻子脸上,再移到一脸紧张的赵云海和钱教授身上,最后,定格在站在床尾、脸色紧绷如铁的侄子李安然身上。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初的震惊和剧痛已经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还有一丝……认命般的空洞。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发出几声嘶哑破碎的气音。
“老李,别说话,别动气……”孙慧清泣不成声,连忙用手帕擦拭他额头的冷汗。
李宁波却固执地微微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李安然身上。他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被妻子握住的手,手指颤抖着,指向李安然,又极其艰难地、幅度极小地,往下压了压。
李安然瞳孔骤然一缩,没有丝毫犹豫。在孙慧清和赵云海再次的惊呼声中,他双膝一屈,又一次重重地跪倒在罗汉床前的青砖地上。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挺直了脊梁,仰着头,坦然地迎接着叔叔那洞穿灵魂般的审视目光。
李宁波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侄子,看到了侄子眼中深重的愧疚,看到了那不容置疑的决绝,也看到了那份为了某种更宏大目标而甘愿背负一切罪孽的孤绝。
十年牢狱的屈辱,身败名裂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在他枯竭的心田里反复冲刷,最终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麻木。
“呵……”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嗤笑,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笑声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彻底心死后的苍凉和荒谬。
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深陷的眼角皱纹,无声地滑落,洇湿了枕畔。
他不再看李安然,也无力再看。那只指向李安然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冰冷的床沿。
无声的沉默如同千斤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孙慧清捂着嘴,压抑着哭声,肩膀剧烈地耸动。钱教授和赵云海看着床上闭目落泪的李宁波,再看看地上跪得笔直、神情复杂而沉重的李安然,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死寂,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李安然口袋里的卫星电话,不合时宜地发出了极其轻微却持续不断的震动嗡鸣。那震动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安然身体微微一僵。他依旧跪着,没有起身,只是慢慢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卫星电话。屏幕上,一个代表着最高紧急级别的红色代码正在疯狂闪烁,无声地尖叫着。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屏幕,又抬眼看了看床上仿佛已经沉沉睡去、对一切再无反应的李宁波。他的眼神深处,那丝愧疚被一种冰冷的、属于掌控者的决断瞬间覆盖。
他按下了接听键,将电话放到耳边,“说。”
电话那头,传来阿列克谢刻意压低却难掩紧迫的俄式英语:“老板,伊万诺夫的抵押物确认接收完毕,资金已按协议注入。但莫斯科交易所刚开盘五分钟,卢布兑美元NdF市场……崩了……量子基金的主力资金池刚刚进场,空单量级巨大,卢布瞬间暴跌7%。俄罗斯央行宣布紧急干预,但效果……微弱!恐慌正在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