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水淼的笔尖和孩子们的成长中悄然流淌。《归山》带来的热潮渐渐沉淀为一种稳固的名声,水淼的生活也似乎步入了一个新的、相对平稳的阶段。
现在的日子水淼过得非常踏实,精神上得到满足,物质上也没有多大追求,毕竟大家都差不多。
这天是休息日,水淼难得清闲,正在屋里整理读者来信,两个女儿依偎在她身边,听她念书信中的内容——虽然不像最初那样需要用麻袋装,但依旧数量可观。
还没到晚上做饭的时间,方满福就在院子里逗弄安国,夹杂着鸡鸭的鸣叫,透着一股寻常百姓家的安宁。
不一会儿,老大陈贵和老二陈和两家人,竟难得地一起过来了。葛大妮嗓门最大,人未到声先至:“他三婶!在家呢吧?哎呦,可算是赶上了!”得,把坐在院子里的方满福无视了个彻底。
方满福翻了个白眼,葛大妮这么热情,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水淼放下信件迎了出去,心里有些诧异,还真的难得碰上葛大妮这副模样。自从她发表了文章得了稿费,两家虽然羡慕,但走动并不特别勤快,毕竟她一个寡妇,打交道最多的也就是葛大妮和李谷子了,不过一般和李谷子平常见面聊天多些。
像是这两家人一起上门,少见。
“大哥,二哥,嫂子,快屋里坐。”水淼招呼着,又让盛华颂华去倒水。
大人们进了屋,孩子们则留在院子里玩。方满福让盛华颂华带着安国在院子里,她自己提着茶壶进了屋子。
其他人还好端端略带点拘束坐着,葛大妮是不会看眼色的,眼睛滴溜溜地在屋里打转,还摸摸那些信纸。
“他三婶,你现在可是咱们县里这个了!”葛大妮翘起大拇指,脸上堆满了笑,“认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文化人,连省里都挂上号了!”
水淼笑了笑,没接这话茬,只问:“大哥二哥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
陈贵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三弟妹,是这么个事……你看,你家盛华、颂华,还有安国,都在上学,念书念得好,将来肯定有出息。我们想着……我们家小三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送去学堂识几个字?总不能一辈子当个睁眼瞎。”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的葛大妮立刻用手肘捅了他一下,抢过话头:“是啊是啊,孩子是该上学!咱家就指望着他光宗耀祖呢!还有啊,他三婶,你看我们家二妞,也十四了,眼看着就是大姑娘了。你这当婶婶的现在认识的人多,门路广,能不能帮着给相看相看?找个城里吃商品粮的,或者……就像你这样的,有文化的也行啊!咱要求也不高,人老实、家里条件过得去就成……”
方满福“砰”地一声把茶壶放下了,对着葛大妮就是开喷:“葛大妮,你也是猪鼻子插葱,装象。你家里是有人当官啊,还是造的金屋银屋啊,还要求不高?!你咋不躺床上做梦呢,让皇帝老儿当你女婿不更好?!”
“新社会了,哪还有皇帝老儿!”葛大妮知道自己婆婆生气了,但还是非得嘀咕一句,杠一下。
“你少说几句!”陈贵将葛大妮扯过去,他瞪了葛大妮一眼,让她老实点:“你胡咧咧啥!二妞才多大?我跟你说了,现在不比从前,女孩子嫁人也不是你上下嘴皮一碰说嫁就嫁的,二妞什么都不会去哪里找好婆家?!”
陈贵转向水淼:“我就是想着,女孩子有个一技傍身也是好的,我自己就是靠着手艺吃饭,要是二妞是个男孩,都能直接跟着我学了,女孩子嘛,在村里能学的也少,喂鸡喂鸭算什么手艺,我就想着你在城里有没有什么路子,我想给二妞找个学徒工,等到学出师了,她好歹也是有项本事了。”
这个年代,像陈贵这样的为女儿能够想到这么多已经不错了。他也是看到了水淼一个女人居然有这么大能耐。在县城里做活听城里人说多了,心思也活泛了,知道女人啊也能做很多,这要是二妞自己学出来了,对自己也好,还能帮衬小儿子。
“去学手艺??女孩子家家的做这些干啥?没得把心给养野了,早点定下来帮衬家里才是正经!”葛大妮声音拔高,“那学费不要钱啊?白费那钱!”
“你……”陈贵气得脸色发红。
眼看兄嫂要吵起来,水淼连忙打圆场:“大哥,大嫂,你们先别急。孩子有门手艺是好事,孩子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至于二妞……”
她看向陈贵,语气认真了些,“大哥,我觉得你说得对,二妞年纪还小,现在政策也好,不管是去学点什么,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将来,肯定都是有帮助的。眼光放长远些,学习过的的女孩子,见识不一样,以后的路也能更宽。”
水淼不是孩子的妈妈,做不了二妞的主,但是让她偏向二妞有个更好的未来是没问题的,因此她没直接反驳葛大妮,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陈贵听了,像是找到了支持,腰杆挺直了些,对葛大妮说:“听见没?三弟妹都这么说!这事听我的,二妞这事,还得弟妹多费心费心!”
这对水淼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县里给女孩子开手艺班的有,不用她说,陈贵自己找过去都成。不过一个需要学费就已经阻断了近九成的女孩子了,别说是村里的,就是县城里的能够出这个学费的都少。
葛大妮撇撇嘴,显然不服气,但碍于水淼的面子,没再大声反驳,只是小声嘟囔:“不要钱啊……说得轻巧……”
水淼转向进屋还没说过话的陈和两夫妻,“二哥,二嫂,你们呢?”
陈和搓了搓手,笑着开口:“三弟妹,你看……你家几个孩子都在县城上学,我们……我们两个是商量也把孩子放县城……以后接送孩子什么的,我们一起就包了。”这显然是想找水淼找找关系,看能不能让学校同意孩子去上学。
“那我们也去县城!”葛大妮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占便宜的机会的。这话说的就是好脾气的李谷子都当场沉下脸了。
她之前就跟陈和说了,自家私下去说,她和水淼关系还可以的,这个忙要是水淼能帮上不会推辞的。这男人倒好,一听他大哥为孩子的事要找水淼,他也一道同行了。
“别听你二哥的,我们还是放村里上学,不然家里的地就该荒废了。我们就是现在手头紧,想找你借一点。”李谷子接话道。
水淼当然知道这只是李谷子的借口,但是也是顺水推舟应下了,如果就陈和家的,她也就应下了,但是葛大妮插一手,水淼肯定就不乐意了,孩子还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葛大妮这人麻烦,她是宁可敬而远之的。
事就这么些事,陈贵和陈和则连连道谢,不管怎样,水淼答应帮衬学费和留意学徒工,已经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两家人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便告辞了。“唉,独木难支,为孩子的事,你也辛苦点了,以后和盛华他们也能相互扶持。”方满福说道,其他她还能撅回去,但是为孩子的前途,她也是能帮就帮。
“我知道,这事我记着呢。其他不说,这地里的活都是大哥二哥帮我干了的,要欠人情还是我欠得多了。”
为二妞的事,水淼还特地找到了之前妇联的吴主任,县城私人的学徒工也能找,但到底公家的是最保险的,水淼索性一步到位,帮二妞进了珠算班,好好学几年,说不得以后还能找个会计的活,不管怎么说,比种地轻松多了!
水淼刚到单位,王建革就满脸红光、脚步生风地冲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水淼!水淼同志!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咋?又有作品发表了?!”这是办公室的同事们一致的心声。
“王科,什么事这么高兴?”水淼放下手中的笔,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毕竟新作还在写呢。
“你的《归山》!获奖了!”王建革把信封郑重地递到水淼手里,“国家举办的年度优秀文艺作品评选,一等奖!就咱们省,只有一个一等奖!就是你!”
信封里是正式的获奖通知书和一本精美的获奖证书。证书上,“水淼”二字熠熠生辉,《归山》被评为“深刻反映历史现实,塑造了鲜活感人英雄形象,兼具艺术性与思想性的优秀作品”。
办公室里瞬间炸开了锅,祝贺声、惊叹声此起彼伏。比之前知道水淼作品发表还要热烈!
“太好了!水干事!这可是国家级别的大奖啊!”
“我就说《归山》写得好!实至名归!”
“水淼同志,你得请客啊!”
水淼握着证书,指尖微微颤抖。巨大的荣誉真的降临,饶是水淼,都感到一阵眩晕般的喜悦和难以置信。《归山》之于她,不仅仅是第一部作品,更承载着她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对牺牲者的缅怀,以及自身情感的投射。这份认可,太重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县城。县里的领导亲自打来电话祝贺,县广播站连续几天在黄金时段播报了这条消息,并再次选读了《归山》的精彩片段。当然又引发了一场对“水淼不做人”的讨论。
水淼“作家”的身份,从此不再仅仅是民间流传的名声,而是得到了官方盖棺定论般的认可。然而,荣誉和金钱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不止于此。
葛大妮得知水淼又得了大奖,心思更加活络了。她不再抱怨水淼给二妞找的学徒工种,反而催促陈贵多去跟方满福吹吹风,话里话外都是“他三婶指头缝里漏点,就够咱家一年的了”。“要我说,当初真让二妞学手艺,还不如让他三婶把二妞带身边教教得了,学学文化,将来也能当个作家”。
陈贵当时就一脸震惊地看向葛大妮,他老娘说这媳妇白日做梦还真是低估她了,她是什么都敢想啊!“我倒是想啊,不过就你给二妞生的这脑子,压根就不是当作家的料!”
外面喧闹,但是《春溪》的创作并未因《归山》的获奖而停滞,反而因为水淼对时代脉搏更敏锐的感知而加速。
国家级别大奖的光环让她拥有了更多接触基层、收集素材的机会。县里文化馆组织作家下乡采风,总是第一个邀请她。
她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的不再仅仅是她自己的文学构思,而是村办扫盲班里妇女们笨拙却执着地握着铅笔的模样,是乡间小道上,拖着原材料前往新建工厂的马车队扬起的尘土。
这些鲜活的细节,正丝丝缕缕地融入她笔下的《春溪》。她写一个名叫“春兰”的农村妇女,如何在合作社的劳动中找到除了灶台和生育之外的价值;也写那些守着祖传手艺的老匠人,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手工业合作化”时的彷徨与抉择。她的笔触更加沉稳,视野也更加开阔,试图捕捉那冰层解冻时,每一道细微的裂痕和底下涌动的春潮。
这时代的浪潮,也同样冲刷着水淼的家庭生活。
方满福作为经历过旧社会的老辈人,对“合作社”心情复杂。既羡慕集体力量能兴修水利、抵御天灾,又舍不得那几亩即将并入集体的“命根子”好田。
晚饭时,她常会念叨:“说是土地入股,按劳分配,也不知道这‘股’怎么算,‘劳’怎么计……咱家劳力少,会不会吃亏?”她浑浊的眼睛里,有期盼,更多的是不确定的忧虑。
水淼便会放下碗筷,耐心解释政策,“娘,单门独户确实力量小,遇上灾年就得看天吃饭。合作社就是要把大家拧成一股绳,只要章程定得公道,管理跟上,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至少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它也的确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而老大陈贵和老二陈和两家,则更直接地感受到了变化。陈贵在犹豫是否要将家里的木匠工具作价加入即将成立的手工业生产合作社,既向往合作社稳定的工分和可能的分红,又怕失了自由,被“框住”。
葛大妮就很直接了,在一旁鼓动:“你傻啊,当然加入好!听说合作社以后接的都是大单位的活儿,比你自己走街串巷强!再说,他三婶现在是名人,你跟合作社领导说说,怎么也得给你安排个轻省点的岗位吧?”她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总想借着水淼的东风。
陈和则更加务实,他盯上了县里新建的那个小农机修配厂。这次倒是长进了,私底下找到水淼,托关系把自己运作成学徒工了。也亏得现在政策出的早,大家都还没有缓过劲来,给了他一个机会,等到转正了,说不得就是正式工了。
水淼切身感受到自身以及周边的人都被时代洪流推着向前,心中感慨万千。
她回到屋里,摊开稿纸,在《春溪》的最新一章里写道:“春风拂过溪面,带来远山融雪的气息和工厂工地的喧嚣。溪水看似依旧平静,但水底的水草已疯狂生长,鱼儿也感知到了水温的变化,奋力向上游游去。岸边的柳絮飞扬,种子落向四方,等待着在新的土壤里,发出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