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淼牵着安国,身后跟着盛华、颂华两个丫头,刚进家门,正好方满福从厨房出来,瞧见他们,脸上绽开笑容:“回来了?我还刚想出来看看回来了没。正好,粥还烫着呢。”
桌上的晚饭还是和往常一样——一大盆熬得烂熟的红薯粥,几碟咸菜,还有四个掺了麸皮的窝头。水淼看着那橙红色的粥汤,胃里不由得泛起酸水。
这已经是不是连续几天吃红薯了,而是吃了三四个月了,现在她是看到红薯就泛酸水,但是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春荒,村里谁家不是这么将就着过?
“妈,我来盛粥吧。”水淼放下手里的布包,刚要伸手,安国就黏糊糊地抱住了她的腿,小脸皱成一团。
方满福瞥了眼小孙子,手里的勺子没停:“安国今儿是怎么了?以前回来,唧唧喳喳学校里的事情都要说半天的。”
水淼一边把安国往凳子上按,一边压低声音:“刚刚在村口遇见大妞了,脸色白得吓人。我塞了她点钱,家里男人发烧拖不得,好歹先去看病。”
方满福盛粥的动作顿了顿,粥勺碰着盆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眉头拧成个疙瘩,半晌才叹了口气:“老大媳妇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大妞再是嫁人了,也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就真的一点都不管不顾。待会老大回来了,我跟他说去,没得父母都还在,倒要婶子接济,像什么话!”
方满福知道傍晚老大媳妇在院子里摔摔打打撵着大妞出去,不就是算着她这个当奶奶的不忍心吗?
但是都已经分家了,各家管各家的事,她现在是伸手了,那下次呢?葛大妮这个人惯会得寸进尺,以后别说大妞了,怕是三个孩子有事没事都要赖在她这了。
暮色渐浓,煤油灯的火苗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是要跟大哥说一声,大妞那边还是要过去看看,现在家里怕是只有她一个人支应不过来。”
水淼瞥见三个孩子都竖着耳朵听,便也不再说这个话题,转向三个孩子问起了他们今天的见闻,把三个孩子的注意力转过来了,尤其是盛华,她的心思最是细腻,今天大妞的事怕是搁在她心里几天。
饭后,院子里静了下来。盛华和颂华趴在炕桌上写作业,铅笔在粗糙的纸上沙沙作响。安国闲得发慌,一会儿扯扯姐姐的辫子,一会儿又去抢作业本。
“妈!你看安国!”颂华气得直跺脚,她正抄写“人民”的“民”字,被弟弟一撞,本子上划出长长一道。
水淼正就着煤油灯写稿子,临时通知明天要开一个会了,讲话稿就落到了她的头上了。水淼头也不抬:“安国,到妈这儿来。”
小家伙磨磨蹭蹭挪过来,水淼左手顺手把他揽进怀里,右手不停,继续写。一两分钟,这小子又像是多动症一样待不住,从水淼怀里溜出去了,可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那边又闹起来了——
“哇!”安国惊天动地的哭声响彻屋子。水淼抬头一看,颂华正怒气冲冲拎着弟弟的裤腰,小屁股上赫然两个红手印。
“他非往我本子上趴!”颂华委屈得眼圈发红。
安国提着垮到膝弯的裤子,一瘸一拐地扑到水淼腿边,小手指着颂华,哭得直打嗝。
水淼放下钢笔,把儿子拉到跟前。煤油灯下,小屁股上的巴掌印格外清晰。她压根不心疼,“啪啪”又补上两下,这下力道更是不轻。
安国的哭声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着母亲,随即爆发出更凄厉的哭嚎,提着裤子就往外冲:“奶奶——奶奶——”
哭声穿过堂屋,渐渐消失在东屋门后。水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重新拿起钢笔,对着两个女儿说道:“好了,现在可以安心做作业了。”
方满福正等着陈贵这大儿子呢,这人这段时间忙得很,天天早出晚归的,她不专门等着都未必能见到他人。
看到小孙子哭着跑过来,顿时心疼了:“哎呦,奶奶的乖孙唉,这是怎么了?!”一把捞过这个小子,帮他把裤子拉上,这天气还冷着呢,吹风了可不行!
一拉裤子就看到屁股蛋红彤彤一片,顿时气了:“你妈打你了?!”这还是亲妈吗?后妈都不如,打得这么狠?!
安国狠狠地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屁股:“打,狠狠地打!”
“你妈真是的,呼呼,不痛了啊!待会奶奶去教训教训她,也打屁股……”
没想到陈安国小朋友一听奶奶这么说顿时头摇的像拨浪鼓,“不打,不打妈妈!!”说得又急,生怕他奶奶真去打了。
这变脸变得,让方满福都有点破防了,心里有点吃味,在安国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妈干什么都是对的!你就护着你妈吧!”
陈安国:……怎么又被打了呢?!
一直等到村里都熄灯了,方满福听到由远及近的犬吠,才打起精神来,果然,不出一会儿,院门外是自己两个儿子的说话声。
“哎呦,娘嘞,乌漆嘛黑你在外面干什么呢?!吓到我了!”老大陈贵一看到屋檐下黑漆漆的人影顿时吓出声了。
“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方满福对自己这个儿子也是呛出声,一天天在外面吆五喝六,家里的事却糊里糊涂的,“你来,我有事跟你说!”
老二陈和给了老大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就溜了,他也不用好奇什么事,回家了,自己媳妇自然会说。
“娘,有什么事吗?”老大进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万元券,递过去,“这钱您拿着,自己要买什么让三弟妹给你带,我这段时间一直没得空了。”
方满福看到这动作,到底把火气给压下去了,手一推,“你自己收回去,我找你是有其他事……”说着就说起了今天大妞过来的事,“不是娘挑事,是葛大妮这做法也太不是东西了,大妞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懂事了,人还没脚盆高,就给你们洗衣服了,她这人我也知道,真不到没办法是不会想着给你们添麻烦的……”
“娘,我知道,你别说了,我现在就过去看看!”陈贵听到自己女儿这么个处境,心像被谁揪住一样,他疼儿子,但也不是对女儿没有感情,这会就想赶紧过去看看。
“去吧,大妞是个感恩的孩子,你对她好亏不了。”
“说什么亏不亏,她是我女儿,当父母的还计较……”但一想到葛大妮,陈贵抹了抹自己的脸,说不下去了。
水淼也就早上的时候听方满福说了一嘴,又听葛大妮在院里日常发疯,知道陈贵昨天就赶过去了,也就放心了。
“安国,赶紧吃饭,吃完了去上学。”水淼看到陈安国磨磨蹭蹭,一碗粥半天都没有喝完,出声警告。人嫌狗厌的年纪,稍微给点笑脸就灿烂,顺杆往上爬。
不过安国对于水淼这个妈妈怵得很,毕竟是真的打啊,他屁股到现在都觉得还疼呢。
水淼带着三个孩子出门,大房的二妞倚在门口羡慕看着堂妹堂弟,葛大妮正唤她带弟弟呢,一看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一把揪过她的耳朵:“你耳朵聋了?!看什么看,别人家是千金小姐,你就是个丫鬟命……”
盛华牵着水淼的手都紧了几分,脚步也更快了,“妈,我们赶紧走!”她觉得堂姐是不愿意自己这样子被其他人看到的。
出了门,颂华嘴就撅起来了:“大伯母最讨厌了,老是打二妞姐,还总是朝着我们翻白眼,还喜欢吐痰……”
“我们老师说了,吐痰不卫生!!”安国在一旁抢话道。
“哪儿都有你!!”颂华看到自己小弟抢了自己的话,顿时忘了自己之前要说什么,跑着要去抓安国,那小皮猴怎么可能乖乖等着她来抓自己,尖叫着往前跑,一个在前跑,一个在后追。
水淼也不管她,只是牵着盛华的手,看着她们打闹,她摸摸盛华的脑袋:“妈妈现在本事不够,只能尽量托举你们姐弟,希望你们能够飞得更高,至于其他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盛华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水淼,“妈妈已经很厉害了,我只是在想,幸好是妈妈的孩子……”不用想大妞姐,二妞姐……或者还有很多女孩子一样。
可惜水淼现在也有自己的烦恼,那就是不够吃,吃不够啊。她现在正计算她的工资分,现在这个时候,是没有工资这个说法的。
这事说起来就说来话长了。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大部分党政军人员实行的是供给制。
这种制度不发现金工资,而是直接提供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必需品,并发放极少的津贴。
不过到了1952年,随着经济逐渐恢复,也为了稳定干部队伍、适应城市经济生活,开始对实行供给制的人员进行津贴改革,并逐步建立统一的职务等级工资制。
因此,1952年是一个“新旧并存”的年份。而水淼刚好赶上了。现在全国采用了“工资分”作为统一的工资计算单位。它指的是一个价值计算标准。每个“工资分”内包含了粮、布、油、盐、煤等几种基本生活必需品的具体数量。
各地区根据当地国营零售公司的牌价,定期公布每个“工资分”的折实货币值。所以每个月的工资分都不一样。职工的工资虽然以“分”来计算,但发放时是按当时的分值换算成人民币发放的。
而现在水淼作为一般的干部,因为表现优异,拿到了210分最高的工资分了,折合成新人民币就是一分相当于0.2元,总共42元,购买力其实相当不错了。
全部买成大米可买420斤。全部买成猪肉可买80几斤,买布可以买140尺……但是问题就在这,又要买米,买肉,又要买布,家里孩子上学,虽然这工资水平能够保障一个家庭的基本温饱,但是对于水淼来说,还是不够。
但是现在这个年代,能够做的根本不多,做多错多,水淼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往“作家”这条路上闯闯。虽然说现在作家的创作不再是纯粹的个人表达,必须服从于“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题材、人物、主题都受到了明确的引导和限制。写什么、怎么写,不再完全自由。
但是水淼是写惯了命题作文的,再说任何时候都没有绝对的自由,这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束缚。
水淼本来打算偷偷来,但是她忘了这时候大家都没有隐私权的概念,她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王建革就站在她后面看她写。
“这个思路很好嘛!”
水淼顿时被吓得一激灵,再合上笔记本也是欲盖弥彰没有意义了,“王科,这是我一时兴起,当不得真。”
“有什么当不得真的?!看你这大纲我就想着看整个故事了!这样,你也别断掉了,就把它写出来。我给你批创作假。”
对的,现在对于有单位的作家,如果需要集中时间创作,可以申请“创作假”,期间工资照发。有时还能申请到一笔“创作津贴”以支持采风等活动。
就这样,水淼还没真正动手,单位里就知道她要当作家了,这下骑虎难下,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了!!
水淼苦着脸找到了老单位的周干事:“我最开始就想着写一篇关于烈士的文章试试水,烈士在成为烈士之前也只是千千万万个你我中的一员,那是什么让一个个普通人面对炮火不后退,将自己融进祖国的山脉,我想把这件事讲明白而已。但是现在,王科对这件事就很重视了,我也只能过来找娘家帮忙了!”
周干事之前还笑呵呵地听着,但是听着水淼后面的打算,整个人都严肃了起来:“水同志,这个故事你要好好写,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那我想选几个烈士家属再走访走访,我想要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战士。”
【王大争到了这个炸碉堡的任务,因为他之前就有过经验。一时间,在众多的将士中,他的头昂得最高。】
【其他战士也是上前,往他胸口擂拳头:‘你小子,运气真好!”“哼,这才不是运气,是我的实力!!”王大不服地说道。】
【“是是是,这次你厉害了,等你回来了我们再比比,下次必然不会让你这么出风头了!”战士们也纷纷下“战帖”】
【“比就比!”王大说道。只不过这次,他爽约了。】
【王大只有衣冠冢被送回故乡,家里的老娘怔怔地说道:“送他走的时候我就想着会有这一天的……那任务完成了吗?”】
【“完成了!”】
【“那就好。”】
水淼写下最后三个字,也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她写的是现下的人,又何尝只是现在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