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海雾从海岸缓缓升起,像一层漂浮的幕布,将雨林与大海的界线揉进一片朦胧的银灰。马拉若岛的潮汐正在退去,海滩上散落着被浪花翻卷的贝壳与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潮水与花粉混合的甜腥气。远处红鹮掠过浅滩,羽翼在晨光里燃出火焰般的光。就在这片海岸线的内侧,棕榈林与红树林围成的空地上,五百多名图皮人正在为酋长的儿子——部落的继承人——举行一场以雷神为证的婚礼。新娘来自远方的内陆部族,步行数日而来,今日将成为这片土地的“雷之女”。
空地中央竖立着一根巨大的雷神祭柱。藤蔓层层缠绕,上刻蛇形、鸟形与闪电的纹样。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洒下,雨后的木质泛着暗光,仿佛静候神灵的注视。柱下堆着果实、鱼肉与木薯饼——那是祭给雷神与祖灵的供品。火堆被点燃,厚重的烟雾中混合着树脂、干草与碾碎的香料;巫师在火边洒下研磨的辣椒、干果与捣碎的芳香树脂,烟气辛烈,带着一丝苦香,仿佛能让人心跳加速。
空地边,男女老少围坐成半圆,酒葫芦在手中传递。那是发酵的木薯酒——乳白色、略带酸甜。年轻人一口饮尽,喉结上下滚动,酒液的气息混着汗味与烟草,在闷热的空气中盘旋。几位老者正用陶碗慢慢搅拌浸泡的外来苦叶茶——有人说那叶子叫马黛——浓绿的叶子漂浮在碗面上,蒸汽升腾,带着泥土与苦草的味道。
一旁的妇女坐成一圈,用干草编织花环,花瓣是新采的黄花与白兰,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她们边笑边唱,嗓音高低错落,仿佛在回忆旧日的风与雨。年幼的孩子在周围奔跑,追逐着树影下的鹦鹉羽毛,笑声融入鼓点。
鼓声渐起,像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回响。男子们涂满赭石与炭粉,肩披鸟羽,腰系彩带,踏着节奏环绕火堆起舞。火光照耀在他们的脸上,汗珠闪烁如星。巫师——那位面涂闪电纹的老者——举起一束燃烧的香草与烟叶,口中低声吟唱古老的咒语。火光映着他深陷的眼窝,烟雾缠绕如蛇。他将燃着的香料放入火堆,顿时香烟大作,夹杂着烟草、树脂与马黛叶的苦味,一阵阵冲上夜空。烟气翻卷,似要织成一条天路。人群的呼喊渐渐转为歌唱,那歌声低沉而悠长,如浪拍礁石,似雷远鸣。
这时,新郎缓步走入火光。年轻的身躯矫健,胸膛上绘着雷纹。随行的战士吹响竹笛,笛声在林间盘旋,像风掠过潮湿的叶片。新郎走到图腾前,双手按在地上,低声祈求雷神与祖先的庇佑。在另一边,新娘被两名年长的妇人搀扶着缓步走来。她的发间插着金刚鹦鹉的羽毛,手腕与脚踝缀满响贝。她的皮肤被花粉轻轻染过,呈现出细微的金色光泽。她低垂的眼睫下闪着不安与庄重的光,脚步缓慢而稳——她知道,每一步都意味着新的血缘将融入这片土地。当两人于火前相对时,巫师取出盛着木薯酒的葫芦,先洒几滴在火上作为献礼,随即让二人各饮一口。木薯酒的酸甜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种奇异的热力,让他们同时咳嗽,又忍不住相视微笑。
随后,巫师以烟草卷点火,让两人各吸一口。新娘吸得太急,呛得泪光闪烁,众人笑声四起,鼓点顿时激昂。巫师举起羽饰杖,振臂高呼:“雷之父听见了!他以风为歌,以火为誓!”人群轰然应声。有人高举木薯酒葫芦洒向空中,有人往火堆中投入干草与香料,火焰猛然跃起,照亮所有人的面孔。
天边一声闷雷滚过,海风裹挟着雨意吹来,火光摇曳如狂。新郎与新娘携手,绕火三圈,烟雾与香气缠绕他们的身体,花环与羽毛在风中颤动。那一刻,天地似乎连成一体——风是神的气息,火是雷的眼睛,而他们的结合,是部族的延续,也是自然与血脉的誓约。
月光像一把冷淡的刀,悄无声息地割开雨林的黑。李漓跟着马鲁阿卡的身影,像一阵低伏的风,贴着灌木和藤蔓前行。远处,蛙声与夜鸟的断息交织,偶有木筏碰撞水族的怠惰回响,像古老部落在深处低声守着的秘密。火光之外,村庄的轮廓在夜色中朦胧:几排茅屋,中央隐约可见高台与祭坛,屋顶的烟柱已不再上扬,说明他们正在集合,或许正在为某种祈祷做最后的准备。
马鲁阿卡低声与波蒂拉说着什么,声音像水珠在叶背滑落。波蒂拉转向李漓,语气既有警觉也带了几分冷静的算计:“前面那个村子,有五百多人。她好像在说,村子这几天在做祭祀。今晚若要动手,定能出其不意。”
阿涅赛在一旁,眼里闪着不合时宜的兴奋:“她果然不是图皮人——她对那些图皮人心怀恶意,倒像是想加速一场屠戮。我真想把她这幅表情画下来,可惜我没颜料了。”她的话里既有艺术家的冷峻,也有一点反讽的残酷——在艺术与战火之间,她总习惯把两者并列成一种病态的美学。
赫利低声压着,像猎犬伏意待发:“这村子那么多人,我们必须一击致命,不然败了就很难脱身。”她的话短促,却把危险的重量放在每个人的胸口。
蓓赫纳兹的声音冷得像刀锋:“对付会吃人的部族,不能太仁慈。但,那个自称阿拉瓦克人的女人说的话也不能全信。我有必要过去打探一番。”她的眼睛在火光下像两片冰,既审视也不肯轻易相信任何解答。
阿苏拉雅毫不犹豫地接过任务:“我去村子南边,蓓赫纳兹你去北边。两个方向同时摸探,信息回来得快。”她说这话时手已经摸向腰间的短刃,动作像修习已久的礼节。
李漓点头,语气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好吧。你们注意自身安全,若打探不到,就立刻回来。千万别落到他们手里——那可能真是吃人的部族。”话音落下,林中的风似乎也安静了一瞬。
蓓赫纳兹与阿苏拉雅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某种默契的锐光。两人背起短弓与藤刃,转身没入密林。她们的脚步几乎无声,只余枝叶被轻触的细碎响动,随后一切又被夜色吞没。
凯阿瑟则领着五名原住民天方教战士,在周围布下警戒。火光被他们掩灭,只留下几处微弱的余烬在风里闪烁。天方战士们低声念诵着祷词,那些异域的词句如同一道无形的结界,将众人包裹在紧绷而宁静的氛围之中。
其余人各就其位,有的清理武器,有的伏地倾听远处风向的变化。阿涅赛倚着一棵树,静静观察天上的云层流动,指间还握着一支沾着木炭的笔——她在心底描绘着那即将消失的村落轮廓。托戈拉一言不发,只在阴影中来回巡视,他的身影与夜融为一体,如一头警觉的灰狼。
大约一个小时后,丛林深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慌乱的逃窜,而是老练的潜行。所有人几乎同时抬头。蓓赫纳兹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她肩上沾着几片湿叶,呼吸沉稳,手里提着一串染血的羽饰——那是图皮战士的颈饰。
蓓赫纳兹低声说道,嗓音冷得像是从刀锋上磨出来的:“我看见他们了。果然——那些图皮人正在举行祭祀。火堆点得满地都是,男人们在跳、在嚎,有的喝得烂醉,还在火边撒着木薯酒。看样子,他们根本没察觉出,白天派出去的那些战士,已经一个都回不来了。”
火光摇曳,映出她脸上细密的汗与冷凝的杀气。
萨西尔蹲在一旁,手里拨弄着湿泥中的树根,若有所思地说:“图皮人的村落彼此之间没有统属关系,那些被我们杀掉的战士,也许并不是这个村子的;或者说,这里的村民依旧认为那些外出劫掠的人尚未找到目标,还在寻觅猎物。他们喝的确是木薯酒,不过真正让他们着迷的是马黛茶。那种苦得像药汤的叶子,他们能一整天不离口。我在齐帕齐克的时候,听商人说过——他们把那玩意儿当作能让灵魂清醒的神叶。”
“什么是马黛茶?我怎么没听说过?”波蒂拉问道。
“一种外来的饮料,那东西本该只在大河以南的森林里才有,我听说旅人把干叶子带出来和北方的图皮人换他们需要的物品。南方人叫它卡阿,旅人说后来有人又给它起了别的名字。我只是听旅人讲故事时听到的,不必太当真。”萨西尔笑着说道。
空气像被针挑着似的,骤然静止——只有远处鼓声仍旧,沉闷而有节律,像一颗夜里不肯睡去的心在重复跳动。就在这寂静里,阿苏拉雅回来了,步子带着一点慌乱,脸上的表情像被火光烙过:“他们确实在聚会,很多屋子空着,处处有人抽烟草,烟雾呛得人眼泪都出来。”
“你竟然潜进村子?胆子可真大。”尼乌斯塔的语气半是责备、半是惊叹,眼神里闪着一丝敬意。
阿苏拉雅没有回话,只是从衣襟里缓缓掏出一样东西。那动作没有一丝炫耀,反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那是一只罕见的、用人头盖骨打磨成的杯子。骨质泛着苍白的光,边缘被磨得圆滑,仍留着岁月侵蚀的裂纹。她举到火光下,骨面反射着淡金色的光泽,如同一张死者的脸在无声凝视众人。
“我在一间屋里看到的,就放在桌上。”阿苏拉雅低声说道,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他们……用人骨当杯子。”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阿涅赛脸色瞬间惨白,眼中闪过厌恶与震惊,她掩住嘴,却还是发出一声干呕:“真恶心……”
阿苏拉雅的声音又低又稳,像在讲述一个噩梦:“不止如此——我还看到他们刚杀了几个人,锅里正煮着人肉,看样子更像是祭祀后的仪式吃食,而不是日常的饭。”
这句话像一块冰石砸进火堆。阿涅赛的身体一颤,终于再也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胃液和未消化的食物“哗”地溅落在泥地上。她的肩膀剧烈起伏,泪水混着呕出的酸味顺着脸颊滑落,所有人都沉默了。
赫利的声音像石头般干脆:“既然如此,我真觉得现在去抢劫他们,连一丝罪恶感都不会有了——赶紧动手吧!”
篝火旁的空气一下子更紧了,笑声与愤怒、怜悯与兽性的界线在每个人脸上投下不同的影子。谁都能感到,下一刻,决断将不再只是战略,而会把人心拉到无法回头的地方。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按约定,我这就放她走。”李漓指着马鲁阿卡,语气像割开的缎带,既平静又不留余地。
波蒂拉和马鲁阿卡低声交谈了几句,语词像夜风里窃窃私语。马鲁阿卡却没有挪步,她背对着火光,侧脸在微弱的余烬里显得瘦削而坚定,眼中有一种成了灰烬也要看清真相的倔强。
波蒂拉转向李漓,音色里含着一丝无奈:“她说这里曾是她的村落,图皮人屠了她的亲人,把家占去。她要站在这里,看着那些图皮人被清理——如同看一场了断。”
李漓有一瞬的惊讶掠过脸庞,像石头投进平静的水面泛起圈子,很快把波纹抚平,收回情绪,声线仍旧沉着:“那随她吧。”李漓转身,像把一把利刀收进袖口,目光扫过众人:“赫利、比达班、伊努克、尼乌斯塔,你们带五名能守就守的战士留下,保护不能上战场的人与补给。其余能上阵的,跟我走——检查武器,小心火把风向。现在出发。”话音未落,夜又深了一分。火光在众人脸上投下斑驳,脚步声被芦苇吞没,像一队决心踏入命运的影子,向着鼓声与烟雾的方向滑去。
片刻之后,李漓率队从雨林阴影中疾步突出。火把被风卷起,焰光翻腾如赤红的旗帜,在夜色中猎猎作响,映亮前方那座沉醉于祭典与狂欢的村落。鼓声、嚎叫、骨笛与醉笑交织成一片疯狂的喧嚣,仿佛天地同醉。空气里弥漫着树脂、烟草与血腥混合的气味,一切都像一场预示毁灭的梦境。
托戈拉当先突进,她的长矛劈开夜色,闪出一道冷光,直插人群。随后的两个诺斯战士挥起铁斧,火光映在刃上,金属的嚓响与血肉撕裂的沉闷声交织,瞬间盖过了祭鼓。原住民天方教战士们高声呼喊着“真神至大”,如雷鸣般冲入祭坛广场,弯刀闪烁,火焰在他们身后狂舞。图皮人仍沉浸在仪式的迷醉里,醉眼朦胧,尖叫比反应更慢半拍。
顷刻之间,欢乐的鼓点变成了惨叫的节奏。倒翻的篝火点燃屋顶,干叶瞬间燃作红莲,风裹挟着焦木与脂肪的气味在空中盘旋。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奔逃、男人的怒吼汇作一曲混乱的噩梦交响。火光腾起,照亮血与烟交织的夜空——那一刻,整个村落仿佛在烈焰中被神灵审判。
蓓赫纳兹双手各执弯刀与匕首,身影在火光与烟雾间疾行,宛若无声的影子。她一个俯身,刀锋掠过酋长的喉咙,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鲜血喷出,在火光下如黑蛇翻腾。酋长未及发出一声怒吼,便仰面倒在染血的祭坛上,目光空洞地凝向夜空。
火堆后,凯阿瑟拉满弓弦,指尖的微颤化作冷厉一声嗡鸣。箭矢破风而出,直入酋长儿子的右臂。那年轻的新郎方才还戴着羽冠、满面陶醉于婚礼的荣耀,此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连新娘也顾不得了,转身带着几名机灵的族人跌跌撞撞地逃入雨林深处,随即,大批幸存的图皮人也向着那个方向奔去。
伊什塔尔怒吼着举起战斧,步伐沉稳如山。她的斧刃闪着冷光,劈下时仿佛雷霆坠地——图皮祭司从腰间被斩为两段,血雾喷散,溅在她的盔甲与脸颊上。火光映在她瞳孔里,祭坛崩塌的烈焰仿佛在她眼中重燃。
特约娜谢如一头雌豹般掠过木屋之间,斧影翻飞,短促的怒吼伴随骨裂声一同迸出。她一脚踢倒一名壮汉,又顺势反斩,将一名老者从肩膀劈至腹部——血流如瀑,染红脚下泥土。
空气中弥漫着木薯酒的酸甜腐味、烟草的辛辣气息与血的铁锈味,三者缠绕、翻腾,凝成一团令人作呕的迷雾。夜空的星光也仿佛被屠火熏染,变得暗红而浑浊。这场突如其来的血战,将片刻前的欢宴瞬间化作炼狱。即便如此,仍有少数图皮人趁混乱,从另一侧密林逃脱。日后,他们或许会在别处重筑茅屋,只是这段夜火,会成为他们未来歌谣里最黑暗的一节。
在燃烧的祭坛一隅,那位新娘——披着羽饰、身着染红羽裙的年轻女子——怔立如石。她的眼神在火光中闪烁,先是迷茫,继而燃起被羞辱的怒焰。她看见新婚丈夫跌跌撞撞逃入黑暗,竟没回头向自己看一眼,那一刻,她的表情彻底碎裂。她猛然吐出一句刺耳的图皮语咒骂,声调尖利得如骨裂之音,带着泣音、怒气与难以名状的悲怆。众人虽听不懂那句话的意思,却都能感到那是从撕裂的灵魂中迸出的恨。她伸手扯下胸前的骨项圈,撕碎臂上的花环与羽饰,手势凶猛,仿佛要将过去的荣耀与婚约一并毁灭。破碎的羽毛在火光中四散飞舞,像被焚尽的仪式,也像坠落的尊严。下一瞬,她猛然转身,赤脚踏过炙热的灰烬与血泥,朝相反的方向奔去。她的裙摆被夜风掀起,猎猎作响,像一只受伤的朱鹭振翅逃入雨林深处——消失在火焰与呐喊的余音中。
“追哪边?”维雅哈喘着粗气问道,额角的血迹被汗水冲成一道殷红的弧线。她的目光锐利,像夜鹰锁定猎物。
“当然是人多的那边——斩草除根!至于跑了个女人,无所谓。”蓓赫纳兹冷声道,她的语气锋利得像刀割,话音未落,已拔身冲出。火光映在她的刀刃上,闪出一线赤光,尘烟被她的脚步卷起。
“都跟上蓓赫纳兹!”李漓一声怒喝,嗓音在风与火的轰鸣中破裂。命令如箭射出,队伍立刻行动,铁甲摩擦、脚步踏地,声势如雷。他们从燃烧的棚屋间掠过,穿越被焚的通道。火舌舔舐着墙壁与屋梁,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焦木与血腥的甜腻。
前方,一群图皮人跌跌撞撞地逃窜。火光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羽冠、骨饰、木槌、酒壶纷纷坠落,在泥地上滚动几下,便被追来的火舌吞没。那些曾象征荣耀与信仰的器物,如今在烈焰中化作灰烬,仿佛整个部落的命运都在燃烧、崩塌。
不出片刻,追击的队伍在雨林中一片空地上包围了逃亡者。惊恐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一群被困的野兽。酋长的儿子已被一条蔓藤绊倒在地,双手撑着湿泥,满脸是汗与灰。抬起头时,那双充血的眼里交织着求生的惶惑与彻底的绝望。蓓赫纳兹没有给眼前这个男人开口的机会。她的步伐轻盈而迅捷,像一阵掠过火场的风。弯刀划出一道冷光,带着空气的破裂声,从这个男人的喉头斜斩而下。血花喷薄,宛如一朵突兀而艳烈的红莲,在夜色中骤然绽放,溅在蓓赫纳兹的颊侧与盔甲上。
李漓手中火把的光在夜风中摇曳,映得林间血色翻腾。李漓静静注视着那群被包围的图皮人——他们像被烈焰逼至悬崖的一群鹿:赤裸的、披羽的、怀抱婴儿的,脸上都刻着同一种恐惧——不是对死亡,而是对命运骤然崩塌的迷惘。风裹挟着烟、血与烧焦木屑的味道,掠过人群,卷动哭声与呢喃,也卷动李漓心底那一点尚未凝固的怜悯。李漓本想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忽然,一个瘦削的男子从人群中扑出,眼眶通红,咆哮声像裂石而出的野兽。他手中高举的,是一截带着残肉的人腿骨——那未啃净的血肉在火光下泛着油亮的光。他将那骨横在胸前,如举起一面破碎的旗,摆出殊死一搏的姿态,仿佛在扞卫自己最后的尊严。
见到这一幕,李漓的目光霎时变得冰冷,深邃如夜的底部,几乎不见波澜。火光在他瞳孔里跳动,照出人类荒诞的剧场——恐惧、尊严、饥饿、仇恨交织在一起,仿佛连天地也在默然旁观。李漓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背过身,抬手,微微一挥。
怒潮随之骤起。天方教的原住民战士与随行的勇士们如黑浪般扑上去,呐喊震碎了夜的寂静。弯刀与长矛交织出刺耳的金属乐章,血光与火焰交织成一片刺目的红。图皮人的惨叫此起彼伏,凄厉、短促、又迅速消散。片刻之后,世界重新归于寂静——夜风吹来,掠过战场,带着焦木与血的腥甜。李漓依旧背对着那片炼狱,神情冷峻,仿佛在见证着一场必须完成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