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为首的黑衣人身体抑制不住地轻颤,显露出深入骨髓的恐惧,但他紧挨着佝偻老者的姿势却异常坚定,双手如同铁箍般牢牢搀扶着对方,不曾有半分松懈。
他低着头,声音嘶哑,充满了痛苦与自责:“鹏叔…………对不起…………都怪我…………”
佝偻老者——鹏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悔恨:“傻孩子…………此事岂能怪你?与天帝合作的决定,是我一意孤行…………是我太过贪心,太过妄想,将狱主的忠告当成了耳旁风…………”
佝偻老者回想起离开那暗无天日的永寂之海时,心中那点微弱的、对自由与新生的渴望。然而,外面世界的残酷远超想象。书院的强大,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太古神山,仅仅展露一角,便足以碾碎他们所有的幻想与侥幸。纵使天道王庭慷慨地派来了十五位祖境修者,纵使他们不惜代价地将其中十人炼化为强大的血傀结阵…………最终,依旧在书院那深不可测的力量面前土崩瓦解,化为飞灰。
后悔的毒蛇噬咬着佝偻老者的心。尤其是当他寄予厚望的五具核心血傀,在那位书院二先生开辟的异空间中被如同抹去尘埃般轻易斩灭时,他便彻底明白了双方的鸿沟——二先生的实力,绝非寻常祖境后期大圆满!那头看似无害的雪白异兽,其凶威更甚于永寂之海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灵墟古兽!
败局已定,无力回天。
与此同时,围观的修者人群中,不少人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甚至泛起一丝窃喜。那五个被书院护院兽吞噬的黑衣人彻底灰飞烟灭,死无对证,无论他们背后代表哪个家族势力,线索都已断绝。至于二先生为何不深究?他们并不关心,只要火不烧到自己身上就好。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永寂之海下第七狱·血傀匠坊仅存的两人身上。而这两人的对话并未使用传音,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反而激起了更深的好奇。
佝偻老者再次望向马车旁那两道渊渟岳峙的身影——欧阳棼天与谢梦宇,眼中最后一点挣扎也熄灭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却清晰:“我们此次能突破永寂之海的封锁踏足此地,全赖天帝出手接引。作为交换的代价…………便是来此截杀书院小先生。”
“哦?”欧阳棼天的声音依旧刻意维持着那份“温和”,但其中透出的冰寒,却让空气温度骤降,“如此说来,你等此行,是代表整个第七狱·血傀匠坊向我书院宣战了?”
话音未落,那年轻的黑衣人猛地一步踏前,用自己尚显单薄的身躯死死挡在鹏叔身前!他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张年轻、清秀却写满决绝的脸庞,目光直视着欧阳棼天和谢梦宇,斩钉截铁地高声道:“不!此行仅代表我二人!与第七狱·血傀匠坊无关!与狱主大人更无半分干系!”他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荒野中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仅代表你们自己?”欧阳棼天冷哼一声,磅礴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倾泻而下,压得年轻黑衣人脸色煞白,身形晃动,但他咬牙硬挺,寸步不让,“哼!观你两人定非普通修者,我不信你们那位狱主会不知晓麾下两位重要人物已离巢而出!既然敢踏出血寂之海,向我书院小师弟递爪子,就别妄想能全身而退!”
杀机凛然。
年轻黑衣人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近乎宣判的话语,心脏依旧如坠冰窟。他嘴唇翕动,刚想再辩——
“够了!”鹏叔一声低喝,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将他拽回身后。鹏叔的目光扫过欧阳棼天和谢梦宇,最终定格在谢梦宇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沉重:“当初天道王庭寻来,狱主大人确曾严令警告,绝不可插手书院与王庭之争!是我…………是我鬼迷心窍,以为攀上天帝这棵大树,便能助第七狱挣脱血寂之海的永恒囚笼…………是我违背狱主之命,私下与天帝达成交易!狱主对此事…………毫不知情!一切罪责,皆在我鹏万里一人!”他猛地转向被制在身后的年轻黑衣人,眼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诀别前的最后慈爱,“孩子,活下去!把真相……带回去!”
话音未落,鹏叔眼中厉色一闪,枯瘦的手指快如闪电,瞬间点在年轻黑衣人周身数处大穴!强大的禁锢之力瞬间将其锁死,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鹏叔——!!!”年轻黑衣人在心中绝望嘶吼,目眦欲裂,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鹏叔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掌,凝聚起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带着一种决绝的解脱之意,狠狠拍向自己的眉心!
“噗!”
并非血肉横飞,而是如同琉璃破碎般的奇异声响!鹏叔那佝偻的身躯,自眉心开始,浮现出无数道细密的、散发着暗淡血光的裂痕!裂痕飞速蔓延全身,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件布满裂纹的瓷器,下一刻——
“哗啦…………”
一声轻响,鹏叔的肉身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寸寸碎裂,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暗红色晶尘,簌簌飘散!没有血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邪异与悲凉。
与此同时,一枚造型狰狞、非金非铁的暗红色令牌从他消散的身体中掉落出来,“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而鹏叔那变得近乎透明、闪烁着微弱魂火的神识虚影,则轻轻飘浮在空中。他最后看了一眼被禁锢在原地、泪流满面却无法动弹的年轻黑衣人,那虚幻的脸上竟露出一丝释然和解脱的歉意笑容。
随即,那缕残魂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了几下,魂火迅速黯淡,也化作点点细碎的荧光,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痕迹。
四周死寂!所有围观修者,无论敌我,皆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到极致的自毁赎罪所震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欧阳棼天与谢梦宇对视一眼,眼中同样掠过一丝意外与复杂。他们确实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决绝,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不给,直接选择了形神俱灭。
欧阳棼天眉头微皱,抬手凌空一摄。地上那枚暗红令牌如同受到无形牵引,瞬间飞入他宽厚的掌心。
令牌入手沉重,触感冰凉中又透着一股诡异的灼热。材质似铁非铁,暗红的底色上流淌着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的金色血纹。
正面,四个扭曲如挣扎魂魄的古篆大字「魂铸千傀」散发着阴森鬼气;背面,则是四个蚀刻的小字「血炼归墟」,字迹边缘隐约可见狰狞的饕餮吞魂浮雕。
而在令牌核心,镶嵌着一枚鸽卵大小、色泽深红如凝固血液的晶体——“蚀骨血晶”。晶体内,一缕极度残破、散发着怨毒与痛苦波动的血色神识,正无声地疯狂嘶吼、冲撞着晶壁,仿佛要择人而噬!
欧阳棼天凝视着晶体内那缕邪异的神识,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纯粹恶念,眉头锁得更紧。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缕至阳至纯的净化金光,朝着血晶凌空点去!
“滋——!”
金光触及血晶表面,竟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爆发出剧烈的排斥反应!一股阴寒怨毒的反冲之力顺着金光逆袭而上,令欧阳棼天手指微微一麻。
欧阳棼天屈起中指,指关节凝聚起足以崩山裂石的力道,对着那枚蚀骨血晶,狠狠一弹!
“咔嚓!”
一声脆响,血晶应声而碎!
随手甩了甩并不存在的灰尘,欧阳棼天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令牌,沉声道:“血纹玄铁为基,蚀骨血晶封魂……此物定是第七狱·血傀匠坊核心人物的身份令牌无疑。这老家伙的身份,怕是不低。”
谢梦宇望向师兄,带着一丝迟疑:“那……接下来如何?这剩下的小子……”他的目光瞥向被禁锢在原地、如同失去灵魂般木然的年轻黑衣人。
欧阳棼天没好气地瞪了师弟一眼:“我对这劳什子第七狱的了解,未必比你多几分!天知道那狱主和老头子当年到底有什么猫腻……反正人是冲着你来的,你自己看着办!”说完,他像是甩掉一个烫手山芋,抱着怀里的谢星灵,招呼着东方翊风和谢语辰,径直走向一旁,摆明了不再插手。
谢梦宇被师兄噎了一下,无奈地摸了摸鼻子。他肩头的元无似乎感应到主人的心意,懒洋洋地抬起小爪子,朝着那年轻黑衣人随意地挥了挥。
“噗通!”
禁锢之力瞬间消失,年轻黑衣人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坐在地。压抑已久的悲恸如同决堤洪水,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汹涌而下,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哭声。
谢梦宇看着地上悲痛欲绝的年轻人,沉默了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今日之事,我信你二人所言,也敬你这位‘鹏叔’的担当。此事,书院不再追究。”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你,即刻离开!回你的血寂之海,回你的第七狱去!若他日再让我在血寂之海外见到你,或第七狱之人再犯我书院……”
后面的话,谢梦宇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中的冰冷杀机,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心寒。
年轻黑衣人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和尘土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他死死地盯着谢梦宇,似乎在确认这突如其来的生机是否真实。
片刻的呆滞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从地上弹起,甚至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污迹,右手颤抖着伸入怀中,掏出一枚流转着不稳定空间波动的暗紫色光球——那是一次性的紧急传送法器!他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其捏碎!
“嗡!”
刺目的紫光瞬间爆发,将他的身影完全吞没。光芒一闪即逝,原地只留下些许逸散的空间波动,以及……一枚静静躺在尘埃中的、属于“鹏叔”的暗红令牌。
年轻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只留下无尽的悲愤与一个必将带回第七狱的残酷真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