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母因为是首犯之母,被判流放。
斩首之时,杏子紧紧抓住山儿的手,感觉到自己的儿子浑身颤栗,并没如她所想倒下去。
临送行,他的眼睛在犯人中寻找,终于找到自己的祖母。
牢狱之灾让祖母几乎失了人形,加上腿上残疾,拄着拐杖费力挪动着脚步,花白的头发已经打结,乱如枯草。
山儿几乎认不出祖母的模样,待认出来扑上去狂哭不已。
分离场面撕心裂肺。
薛母伸出手想摸摸自己最宝贝的孙子,被卒子喝斥着向前驱逐如牧牛马。
山儿哭喊得嗓子哑了,追着队伍跑丢了鞋子,脚底被石子刺得鲜血直流,犹自不知。
……
杏子把所有眼泪都吞入腹中,斩首过后,人群散尽,请人把斩下头颅缝合回去,装入薄棺。
肝肠寸断的离别,和血淋淋的杀戮,只是百姓的一场狂欢。
观看之人散尽,地上尽是丢弃的垃圾,荒芜如废墟。
血将干未干,睁着眼的头颅不甘地瞪着捡起它的人。
杏子心中难受得仿佛把灵魂抽离出来,眼眶却干干的没有泪水。
她把人装入棺材,看到有一个人远远地、木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嘴角带着血痕,胸前一片深色濡湿,一双眼睛像已枯死的植物,空洞无物。
燥热的秋风卷起血腥气,卷着两个彷徨的灵魂,在人生无垠的荒野上遥遥对望。
他突然叫了一声,那声音卡在喉管中,像破风箱般嘶哑。
他跪倒在染血的地上,用手捧起沾着血的土,干燥的哭声自胸腔迸发,他的头磕在石地上,低低磕下去。
赏,是皇恩。
杀,也是皇恩。
君恩如刀,决不会因你跪得够久,够虔诚而放过你。
残云遮住阳光,一阵风刮过,天空突然变得暗沉,雷声由远而近,雨倾泄而下。
跪着的人一动不动,跪成一座塑像。
杏子走上前,将手放在他肩上,山儿从送别的队伍中跑回来,远远喊着,“爹。”
三个人抱成一团,雨声遮住哭喊,模糊了眼泪……
城楼上,一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云淡风轻毫无波澜。
……
杏子忙着为薛家人殓尸,三天未曾合眼,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
人情薄如窗纸,历来如此。
丧仪什么的能免则免,草草入殓。
青连整个过程像没了魂魄,木然地听从杏子指挥。
巨的的悲痛和恐惧堵在胸口,她连哭一声都做不到。
青连的样子吓到了她。
甚至感觉他这副样子不如死了的好。
家没了,钱没了,前程没了,一个人所在意的不外这些。
皇上夺去这一切,却残忍地强留他活在人世。
皇权在上,睥睨众生,不让你死,你便不能死。
杏子在自己宅子中设了间房子,放了薛家人的灵位。
青连在家为亲人守灵。圣旨下,一直保留的大学士也被免去了,成了庶人。
他在灵前一跪就是几个时辰,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烟雾缭绕中,那一片单薄孤寂的身影笼着痛楚,仿佛秋天摇摇欲坠的黄叶。
杏子没办法,只能由山儿和宝珠去劝说。
……
忙完薛家之事,杏子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宫中,太医院反而成了她寻求清静的地方。
只有在这里,听着捣药声,听着自己徒弟们刻意放低的说话声,她的魂魄才回到了身体。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所有的声音被隔绝在门外。
杏子干巴巴地说,“今天身子不适,哪宫娘娘要请脉你们安排人过去就行,不必找我。”
无人说话,杏子回头,看到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她。
心中一紧,杏子起身向来人行礼,“给太子请安,太子哪里不适?差人过来说一声即可。”
“差人便见不到黄女医你人了。”
“我去送了薛家人。”他意味深长盯着杏子。
“罪臣之家不敢劳动太子爷。”
“啧啧,砍头的场面连本太子也是头次见,不想是落在薛家身上,你不觉得他们冤吗?”
杏子不说话看着太子。
“他们是明明白白的忠臣啊?”他带着戏谑的语调像刀一样插进杏子心上。
“你不恨?”
杏子的眼泪顺着脸向下滚,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告诉我真相黄杏子,我父皇倒底知道些什么?”
“别以为你逃过父皇诛戮就没事了,我捻死你如捻死一只蚂蚁。”
“那件事皇上知道吗?”
杏子抬起眼皮看着这个万人之上的男人,淡淡说道,“我一个小小女医,能知道什么?”
“你去问啊,你不是和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关系非常吗?”
“去问,看我父皇肚子里装着什么主意,只要你能问出来,我来为你报仇。”
杏子眼泪还含在眼眶中,突然一笑,“你这话该去问青连,不该来问我。”
“杀的再多,也是杀的薛家人,我早自立女户,与薛家毫无关系,甚至帮薛青连也是看在往日交情上。”
“那你哭什么啊?瞧你像死了亲爹娘似的。”
“因为我是人,有人的感情。这一点殿下恐怕体会不到。”
“殿下若是没什么不舒服,请回吧。”
“黄杏子,你拿了我十万银子呢,你忘了?”
“我若告诉皇上,你向我要银子帮薛家,你还无辜吗?你的孩子们能靠谁去?”
“你的宝珠和山儿,靠那个不中用的爹?我看薛青连是废了。”
“你好好想想。”
他离开,杏子一人独在昏暗的药房中坐了许久。
那场杀戮,凤药没去,皇上下令将她关在落月阁中不许出去。
还让侍卫守在门口。
皇上与她一门之隔,凤药跪下苦求,“皇上开恩,薛家冤枉。”
“朕不能留着隐患出征,他冤不冤有律法断定,为什么在做那些事的时候,不多想想?”
“朕的屠刀若是够快够利,那样一个大家族敢在朕的眼皮子下头犯下这等滔天大罪?”
“他们欺朕太过软弱,朕便叫他们看看,朕不是不能见血的!”
“还有你们这些臣下,仗着朕对你们的情份,暗中操作案子结果,一样有罪!”
他来回踱步,忍不住让侍卫打开半扇门。
凤药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让他愤怒,也让他心疼。
他可以理解她的感情,却不能原谅她知法犯法的行为。
主使人是凤药,操作人是归山。
这两人都没法处理,论事实,是该杀的罪过。
归山,且先不动他,打完仗一并清算。
至于凤药,他看着跪在地上咬着嘴唇,倔强不发一言的女子,她挺直的腰杆,发红却不哭泣的眼睛,至今都会让他心头一颤。
有时候他真想杀了她,求个心静。
又无法忍受一个没有她的世界。
他可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脚下所踩的大地上的一切,都属于他。
也应该包括眼前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