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武臣只会划拳吆喝,文臣吃酒花样可就多了去了。不但有通令(如投壶、猜拳),还有雅令(如诗词对答)。今日来此者,进士出身的大有人在。更有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等七位倡导复古的文坛领袖共襄盛举。故而场面更加热络,各种形式的飞花令层出不穷。
郑直其实并不喜欢这七个目空一切之徒,更不要提玩啥劳什子的飞花令。奈何今日他是宴会主人,期间虽然可以借口兼顾隔壁房间的武臣,却终究要露一手。否则,咋可能压住场子。要晓得,康海乃是上一科的榜眼。换句话说,没准郑宽的状元就是抢人家的。
“诸君以“云”字为令,须引经史,兼合时令。某起令……”郑直走进宴会厅,正听到康海做判官行令“云台二十八将,《后汉书》铭勋业。”
“云门大卷舞虞唐,《周礼·春官》大司乐记六代乐。”王宸熟门熟路。
“云旗翻晓朔,《楚辞·离骚》驾八龙。”李梦阳信手拈来。
“云阙九重开,《史记·天官书》紫微垣。”何景明不遑多让。
“云帆转辽海,李太白《行路难》济沧溟。”边贡最擅诗词,颇有一些卖弄。
“云壑藏钟磬,谢灵运《石门岩》宿处。”王九思想了想也没有落下。
“云泥隔鸿影,《后汉书·逸民传》谓管邴。”王廷相想了一句冷门的。
“云雷屯君子,《周易》屯卦利建侯。”边彰同样独辟蹊径。
因着规矩,众人先按照殿试名次,又按照科次依次行令。程敬正要开口,康海却道“郑阁老来了,不若俺们重新来过。”
“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郑直面带笑容,心里却更加不喜。程敬、孟鹏、范进哪怕是三甲,也是同进士出身,康海这就未免太恃才傲物了。坐回位置,笑道“俺来收令好了。”
“云汉昭回倬彼章,《诗经·大雅·棫朴》颂周王。”程敬立刻懂了郑直的意思,不紧不慢行令。
“云气出鼎湖中央,《史记·封禅书》黄帝铸鼎典故”孟鹏生怕康海再出幺蛾子,立刻将想好的说讲出。
“云璈奏钧天,《列子·周穆王》清都曲。”范进紧随其后。
“云锦覆西苑,《大明会典》织造纹”郑直不用等谢国表,张文宪等人开口,直接收令。他们非正途入仕,讲多讲少,都不免有后患。
“改行《洪武正韵》平声令,须引五经原文,合四六骈对。某启‘星’字令。”康海早有预料立刻开始“星躔应文昌,《晋书·天文志》司天下士。”
……
“星拱河山归版籍,《大明会典·天文门》测晷仪””依旧是郑直收令。
“改‘霖’字,须涉农事。”与郑直谦让一番后,二令王宸厚道,又因为是乡党,所以题目简单很多“霖雨慰三农,《尚书·说命》若岁大旱。”
……
“霖磴转漕艰,《明会典》漕船则例。”郑直却并没有按照规矩,而是依旧请众人行令之后,这才收令。
“改令‘舟’字,需涉漕运,舟楫济巨川,《尚书·说命》若济川”
“易为《春秋》三传互证令,旗章昭等威,《左传·昭公七年》旌别服。”
“改‘剑’字,须合边事,剑履上殿廷,《汉书·萧何传》殊礼。”
“以‘圭’字,须关本朝典制,圭田奉烝尝,《大明集礼》品官祭田。”
……
“忠孝难两全,请诸君以《春秋》为韵。《左传》云‘孝,礼之始也’,然《公羊》谓‘大夫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者,则专之可也’。”
“《会典·礼律》载‘官员闻父母丧,不丁忧者杖一百’,然边镇督抚得旨夺情,此国法融通处。”之后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等人依次发令,郑直全都以《大明会典》回。固然有些呆板,却也让众人对他另眼相看。
《大明会典》以六部官制为纲,以事则为目,分述明代开国至弘治十年,百余年间各行政机构的建置沿革及所掌职事。全书一百八十卷,百八十五万字。因为尚未刊刻,只在文渊阁、翰林院有原本,供有数之人翻阅。全书枯燥,要读下来,不但要有耐心,还要有资格。更不要讲郑直几乎信手拈来,毫不磕绊。
就连自视甚高的康海,也收起了刚刚的锋芒。诗词不过小道,治国才是大道。可作为施政之人,必须要先懂得啥能做,啥不能做,而《大明会典》就是明确能做与不能做的那把尺子。郑直或许作为辅臣略显青涩,却绝对可以讲已经达到了最低要求。
郑直也在不停观察李梦阳和范进,席间二人虽然互动很少,可作为扮猪吃老虎的行家,依旧被他发现了端倪。范进与李梦阳似乎不是合作,而是以李梦阳为主,范进为次。
大明的官场,言官是奇葩,讲究以小治大。莫看李梦阳早范进四科还是户部郎中,可如今已经是试御史的范进还真不一定将对方放在眼中。
这就有意思了。
待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夕阳西下,公明楼外依旧热闹,可是楼内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毕竟如今还在过年,今个儿来的人,谁家里也是一堆人等着。楼上楼下,众人慢慢散去,可是朱麟却留了下来。
“朱勋卫啥意思?”郑直揉揉额头,拿出烟点上。
“俺以前多有莽撞,若是对郑阁老不敬,还望见谅。”朱麟光棍的讲了一句。他是骄傲的人,可形势比人强。
朱麟也是舅舅被抓后才晓得三不牙行倒账自家也牵扯其中,好在如今所有罪外祖一家扛了,可谁曾想郑直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竟然入阁了。入阁就入阁,大不了自个日后躲着,只要挨过了这段日子,等对方栽跟头的时候就好了,毕竟这种事屡见不鲜。奈何郑直目下为了和刘首揆他们掰腕子,眼瞅着就要拿勋贵说事。原本朱麟也不在意的,毕竟文臣狗咬狗,他乐的看笑话。可眼瞅着舅舅,表弟被害,外祖一家停爵遣返,朱麟怕了。这才懂了一句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瞅见英国公都跑过来向郑家输诚了?
因此在母亲劝导下,朱麟决定服软。啥都是假的,只有成国公府保住了,才有他的好日子。至于郑直,只要对方弄不死他,有的是机会找回面子。
“朱勋卫何必如此。”郑直不动声色道“俺记性不好,不晓得朱勋卫讲的莽撞,是啥事?”
朱麟偷眼瞧了瞧郑直,小心翼翼道“是俺没讲清楚。”顿了顿“家母得知闻喜伯尚未续弦。俺有一妹,明年刚刚及笄,虽不敢言国色天香,却也是花容月貌,愿意与郑家结为秦晋之好,不晓得阁老以为如何?”
郑直这才懂了对方意思,并不单单示弱还要示好“这件事俺自然赞同。”
郑虎臣与英国公许下婚约的事,弘治帝不让公开,那么他也必须装作对此一无所知。况且有了此事,短时间内,朱麟将会配合郑家在勋贵中打开局面。至于如今才一月,明年那位朱家女公子才及笄……婚事都成不了,不必在意。
“……”朱麟没想到,在他看来千难万难的事,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解决了“如此,如此,不晓得闻喜伯啥时候拨冗能到俺家一叙?”
“这事俺还真的做不了主。”郑直含混道“毕竟这是俺兄长的大事,不过应该就这几日。”
朱麟自然也不傻,只是郑直讲的也在理。据他所知,郑虎臣在郑家的威望很高,哪怕是郑直都不敢轻易违逆“郑阁老讲的在理,如此俺就回家恭候闻喜伯了。”
郑直点点头“一定。”
朱麟心头巨石落地,倒是恢复了些武人做派,又吃了几杯酒后,就起身告辞。郑直没有起身相送,毕竟身份不对等。朱麟哪怕是成国公嫡长子,在内阁辅臣面前,也不过是一只大一点的蚂蚁而已。
待抽完一根烟,这才起身出了包间。此刻隔壁,除了程敬,张荣,郑墨等人外,其他人同样早就离开。郑直看程敬那眉飞色舞的模样,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烟“成了?”
今个儿来这,也算借花献佛。六太太要为程敬儿子程平向娘家兄长保媒;十七奶奶要为谢国表的儿子谢仪向秦家保媒。
“多谢东翁成全。”程敬笑着为他点上烟,然后拱手行礼。
“人家瞅上的是平哥,与俺何干?”郑直立刻否认“咋讲的?”
“二月二,请东翁领着犬子去沈家提亲。”程敬恭敬的回了一句。
“行。”郑直爽快应承下来“得了,赶紧回去准备吧。”讲完赶人。
程敬看出郑直还有事,自然也不停留,笑着与张荣拱手道别,在郑墨陪伴下转身走了。
“咋了?”瞅着张荣不走,郑直拿过一个空茶碗,坐了下来。
“听人讲明个儿阁老不上值?”张荣为他倒了一碗茶。
郑直不以为意“没法子,朝廷没有批复。”
其实他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毕竟去年年底最后几日,弘治帝对于他死缠烂打内阁三个老贼是相当不满的。可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郑直若不如此,焦芳咋看?李梦阳咋想?好在有了大太太这件事,让他和弘治帝彼此都有了一个台阶。
至于为何那么着急上本求复,依旧是郑直的试探。弘治帝同意,也就相当于为郑直的所作所为背书,那么他就继续在早朝的时候骂。弘治帝不同意,那么就为他暂时置身事外,提供了借口。拢归弘治帝同意不同意,郑直都不吃亏。他总感觉弘治帝让李梦阳煽风点火乃是别有所图,却又无法确定,生怕走错了惹来杀身之祸。
“俺听到个消息。”张荣斟酌片刻,低声道“司礼监的萧敬,陈宽两位大监昨个儿夜里被东厂抓了,还抓了一个叫钱能的老太监。”
郑直心头一颤,钱能?
“钱宁的义父。”张荣提醒一声。
郑直不由自主,做出迷茫的表情。却突然记起,张荣晓得他和钱宁的关系。哪怕之后的事对方不晓得,可之前的事对方应该一清二楚。
“郑阁老又不信俺了。”张荣太了解郑直了,根本不用郑直开口,就直接破题“难道虞台岭那些日子,俺都不能让阁老放心?”
“二狗哥是骂俺。”郑直用自嘲的方式掩盖尴尬“俺不过是……”
“俺对阁老如今是死心塌地的。”张荣却打断郑直的话“之前确实有过别样心思,如今不然。俺见过阁老两次不为自个,舍出性命厮杀。俺服。”
郑直哭笑不得“俺早就把二狗哥当做了弟兄,做兄弟的自然是有啥讲啥。俺若是哪里做的不合适,二狗哥莫怪。”
张荣恼了,起身就走。
郑直看了眼探头探脑的郑墨,摆摆手,对方立刻消失了。
兄弟?郑直一路走过来,何曾有过兄弟?朋友?杨儒,史臻享,钟毅,江侃,钱宁,郭勋都是好朋友,可结果全都成了自个的垫脚石,哪怕是朱千户也不过是利益使然。
讲到底,郑直如今已经不会再轻易相信人。虽然他和张荣相识将近六年,可是真正亲近还不到一年。旁的事,郑直能讲也不藏着掖着,偏偏事关他的前途生死,怎么可能告诉对方。哪怕张荣在万全右卫也算纳了投名状,郑直却依旧不能轻易相信。这不是无情,而是不敢。讲明了,他如今拥有的太多,已经输不起了。
十七奶奶一到家,就在寄所托,由顶簪和挑心、分心、花钿等人服侍,卸了身上的首饰袍服,换了身立领大衫。待她再走出来,汤娘子和汤小娘子正在明间聊天“这里冷,咱们去暖阁。”说着走到汤娘子跟前,扶起对方“一会架上锅子,把方大家她们请来一起高乐。”
按理讲妾室是不见外客的,奈何徐琼玉、方正霸、方反霸、臧官儿、苏卜儿、杜丽娘、崔莺儿、丁佩兰、窦淑秀几人早就名满郑家。因此只要她们不见外男,十七奶奶也不会拘着。
“那正好。”汤娘子早就习惯了,也不反对“今个儿我好好听听《双救主》,昨个儿都没有听够。”
“不会妨碍十七爷吧?”汤小娘子谨慎的问了一句。她入京之时,大太太已经出事,所以还真的不晓得郑家日常生活。毕竟若是她们上了炕,郑直进来,可就彼此难堪了。
“我这几日身子不适,官人歇在别院。”十七奶奶微微落寞的解释一句。
“那就好好养着身体。”汤娘子直接道“身子好了,什么都不用愁。”
汤小娘子立刻附和一句,随着汤家母女二人进了东暖阁。
顶簪立刻招呼挑心和花钿进屋服侍;又打发掩鬓去西十七请徐小娘等人;围簪去后院请谢小娘和李小娘;小钗儿去东十七请惠静师太,大钗儿通知厨烹局准备夜饭。
她正忙着安排席面,叶官儿带着夏大姐和夏臣家的走了进来“姑娘,奴婢听着汤家太君来了,有什么事,姑娘只管吩咐。”
“叶小娘的心意我替太太记住了。”顶簪皱皱眉头,她可不愿意对方总在太太娘家人跟前晃悠,传出去好听吗“这里有李小娘和谢小娘她们在……”
“奴婢自然不敢跟几位姨奶奶相提并论。”叶官儿却赶紧道“奴婢只要守在姑娘跟前就好。”
夏大姐赶紧道“就让小娘和两位钗儿姐姐就在姑娘跟前伺候,奴婢笨拙,卖卖力气还是可以的。”
顶簪不得不对叶官儿和夏大姐刮目相看“那你们二人就在这伺候吧。”讲完转身去调整席面。叶官儿不在意,可是顶簪不会让太太为难的,在外人面前,总要给对方一个体面。
“是。”叶官儿应了一声,瞅了眼夏大姐,赶紧跟了过去。
夏大姐扭头对木然的夏臣家的道“你回去,记得,夜深了,不要乱跑。”赶忙也跟了过去。
夏臣家的瞅着周围热热闹闹人来人往,转身向外走去。刘小娘这会该还没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