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胸口的起伏终于渐渐平缓,急促的呼吸化作悠长而深沉的吐纳,仿佛将一场风暴的余波尽数纳入体内,再缓缓释放,她的眼神,像两颗被宇宙风暴洗涤过的星辰,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却又明亮得惊人,那光芒并非源于外界的反射,而是从灵魂深处透射而出,带着一种燃烧过后的炽热与纯粹。
柳暗没有看初沉池,目光依旧投向舷窗外那片无垠的黑暗画布,浩瀚的星辰如钻石般洒落在天鹅绒之上,冰冷、遥远,却又永恒,它们是宇宙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文明的兴衰,也见证了此刻她眼中的激情。那股激情,如同刚刚平息的恒星耀斑,余温尚在,能量的涟漪仍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扩散。她整个人仿佛还沉浸在某种宏大的、超越个体的体验之中,身体虽已回归平静,灵魂却仍在星海间遨游。
“陈楚,”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轻柔得像一缕星云,“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柳暗终于将视线从遥远的星辰收回,转向了他。
柳暗那双刚刚还激情未褪的眼眸,此刻在陈楚的注视下,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般的光泽,变得迷离而深邃,仿佛从宏大的宇宙叙事,瞬间切换到了一个极其私密、极其脆弱的个人频道。那眼神像一个漩涡,吸引着他,也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
“什么秘密?”陈楚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将视线移向控制台上一排闪烁的指示灯。面对一个拥有十二级读心术的女人,任何形式的对视都像是一场不设防的灵魂拷问。他总感觉自己的思维、记忆、乃至最深处的恐惧,都会在她清澈的瞳孔中无所遁形。这种感觉让他浑身紧绷,如同赤身裸体站在寒风之中,每一寸皮肤都在抗议着这种彻底的暴露。
“你知道吗,”柳暗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颤抖的喜悦,“当我用读心术知道你活了两百多岁的时候,我……我好激动,好激动……真的。”
她重复着“激动”这个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那种情感的万分之一。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伪装,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纯粹的震撼与狂喜。“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她继续说道,目光再次锁定陈楚,这一次,他没有躲开,因为他从那迷离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深刻的、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的东西——不是好奇,不是崇拜,而是一种近乎悲怆的认同感。
“因为,我终于找到了……同一类人。”柳暗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每一个字都敲击在陈楚的心上。
“同一类人……”陈楚一愣,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大脑一时间无法完全消化其中的含义。他虽然活了两个多世纪,但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幼儿状态,从未有人用“同类”来形容他。
“是的,同一类人。”柳暗肯定地重复道,她的眼神变得坚定,迷离的水汽散去,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湖泊。“因为,我也活了一百三十岁……”
柳暗的话如同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陈楚脑海中的所有认知。
陈楚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柳暗,此时,他脸上的震惊已经无法用任何表情来形容,那是一种混杂着荒谬、怀疑、以及巨大冲击的空白。
“什么……一百三十岁?”陈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嘶哑,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之前的交流中,她告诉他,她才二十多岁,她的容貌,她的肌肤,她的一切外在特征,都完美地印证了那个说法。
“是的,”柳暗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在山海星的地下基地,活了一百三十年。”她似乎预料到了陈楚会有无数的疑问,轻轻抬起手,阻止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追问。“陈楚,你别问,我现在告诉你这一切,只是想让你知道……在这个孤独得如同坟墓的世界上,不只是你一个人在踽踽独行,还有我……”
在柳暗那幽幽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中,一段被尘封了超过一个世纪的、黑暗而绝望的历史,开始在陈楚的面前缓缓展开。他对她的认知,被彻底击碎,然后在一片废墟之上,开始艰难地重塑。
柳暗的叙述,像一部褪色的黑白默片,将陈楚拉回到了那个动荡的年代。
那是人类星际联邦政府的宏伟蓝图分崩离析的时代,一个黄金时代的余晖被血色黄昏取代的时代,在那个时候,遥远的山海星,作为人类希望最后的堡垒,其地下的“尽头基地”与地表的宏伟城市刚刚宣告完工,人类工程学的奇迹,深埋于星球的地壳之下,准备迎接一个全新的未来。
超过一百万的人口,带着对新世界的憧憬,迁徙到了山海星,他们以为自己是新时代的开拓者,却未曾想,他们踏入的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坟墓。灾难的导火索,是行尸病毒,它就像一个潜伏在文明肌体中的幽灵,在尽头基地那幽闭、复杂的环境中找到了最完美的温床,然后,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病毒的蔓延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污染了整个地下基地,并以无可阻挡之势席卷了地面。曾经繁华喧嚣的山海星地表城市,在极短的时间内沦为一座死城,高耸的建筑变成了沉默的墓碑。而地下的尽头基地,这个本应是最后避难所的地方,则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绝望与猜忌的囚笼。
在末日降临的混乱中,无数权势显赫的大家族,凭借着预先布置的资源和力量,盘踞在尽头基地的各个区域,他们紧锁闸门,隔绝了外界的哀嚎,也隔绝了彼此,希望早已死去,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生存欲望,每个人都各怀鬼胎,将庞大复杂的尽头基地,用血与火分割成了无数个孤立的领地,像一群在沉船上争夺最后几块浮木的溺水者。
柳暗的家族,便是其中之一,他们选择的藏身之地,是整个基地的心脏,也是最危险的地方——星球引擎的下方。那里有着巨大的能源核心和复杂的维生系统,是理论上最坚固的堡垒。
然而,当外部威胁暂时消失,内部的魔鬼便开始苏醒。
为了争夺日益枯竭的食物、水和能源,家族与家族之间爆发了惨烈的冲突,狭窄的通道成了血腥的战场,先进的科技成了高效的屠杀工具,这场地下战争的残酷程度,远超地面上的任何一场战役,当家族间的战争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尘埃落定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家族内部的猜忌与分裂,演变成了血腥的内讧。
背叛、暗杀、清洗……
人性的丑恶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柳暗的家族也未能幸免于这场自相残杀的瘟疫,当最后的理智被饥饿与恐惧吞噬,他们也举起了屠刀,挥向了自己的亲人,最终,病毒完成了最后的收割,将所有争斗者,无论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变成了没有思想、只知啃食的行尸。整个家族,在自取灭亡的狂欢中,彻底覆灭。
也就在这个时候,柳暗出生了。
柳暗的降生,是这个死亡剧场中最荒诞、也最悲怆的一幕,在她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她家族的藏身之地已经变成了一座寂静的陵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腐败气息,这里再也没有一个幸存者,只有一具具姿态扭曲的尸体,和在阴影中蹒跚游荡的行尸——她曾经的亲人们。
她的母亲,也早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金属地板上,柳暗就是从这具死亡的躯壳中,被某种顽强的生命本能推向了这个世界,她没有听到第一声祝福,只有行尸无意识的嘶吼;她没有被温暖的怀抱包裹,只有母亲尸身残留的、正在迅速消散的余温,她的摇篮,是死亡本身。
这个在尸骸中诞生的柳暗,展现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生命力,她的成长速度快得惊人,仅仅是出生的第一天,她就本能地拥有了超越普通婴儿的力量,足以让她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找到赖以生存的食物,幸运的是,由于家族内讧最终走向了同归于尽的结局,那些被囤积起来、未来得及消耗的食物和资源,反而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对于一个婴儿来说,这笔庞大的遗产,足以支撑她度过漫长的岁月。
于是,在接下来的漫长时光里,柳暗开始了她极致的、绝对的孤独生活。
一百三十年,四万七千多个日夜,她唯一的伴侣,是冰冷的金属墙壁、闪烁的警示灯,以及那些在黑暗中永不停歇游荡的、她血缘上的亲人——行尸。
令人欣慰的是,奇迹在绝望的深渊中悄然发生,尽头基地深处的人工智能核心,在一次例行扫描中,意外侦测到了这个微弱的、新生的生命信号,这个被设计用来服务百万人口的庞大系统,在所有人类指令都已消失后,居然遵循着底层协议,启动了尘封已久的“自动育儿机制”。
冰冷的机械臂代替了母亲的怀抱,合成的营养液代替了母乳,全息投影出的虚拟教师,开始向这个孤独的孩子灌输知识,也正是依靠这套冰冷而高效的育儿系统,柳暗学会了语言,学会了知识,更重要的是,她学会了如何操控光脑——这个连接着整个尽头基地神经网络的中枢。
然而,真正的黑暗时期,恰恰是从柳暗学会操控光脑的那一刻开始的。
当她的指尖第一次触碰到光脑的操作界面,当她的意识第一次与基地的神经网络连接,一扇通往地狱的窗户,在她面前轰然打开。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看”到整个尽头基地下面所发生的一切,无数的监控探头、传感器、音频采集设备,都成了她的眼睛和耳,。她成了一个全知的观察者,一个被囚禁在星球引擎下方的上帝。
她看到了其他幸存的家族领地,看到了那些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人们,起初,这让她感到了巨大的欣喜,她以为自己不再是唯一的幸存者,但很快,这份欣喜就被无边的恐惧和悲哀所取代。
柳暗出生后的十几年,是尽头基地最残酷、最黑暗的岁月。
漫长的时间耗尽了绝大部分储备物资,地下世界的食物链已经崩塌,为了丁点罐头,为了一口干净的水,为了几节电池,幸存的家族成员们开始了比之前更加残酷的内讧。
通过光脑的眼睛,柳暗被迫观看着一幕幕人性的悲剧,她看到,手足为了最后一块面包而拔刀相向;她看到,衰老的父亲被强壮的儿子活活饿死,只为节省一份口粮;她看到,慈爱的母亲在极度的饥饿下,眼中流着泪,却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年幼的孩子……
悲剧在基地的每一个角落里日复一日地上演,无休无止。
在这漫长的十几年间,柳暗像一个被迫观看血腥戏剧的观众,目睹了人性中所有最深邃、最丑陋的黑暗。她看到了背叛、贪婪、残忍、自私……所有文明外衣被剥去后,露出的最原始的兽性。
当然,在无尽的黑暗中,她也偶尔能看到几点微弱的星火。
她看到有人将自己最后的水分给了濒死的同伴;看到有人用身体挡住倒塌的墙壁,只为让孩子多活几秒;看到有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修复着通讯设备,幻想着能向外界发出求救的信号。那些闪光点,虽然微弱,却像黑夜中的钻石,刺眼而珍贵。它们与那些极致的黑暗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柳暗对“人性”这个词语的全部理解。
柳暗就像一个永恒的旁观者,一个沉默的记录者,被动地目睹着尽头基地下面发生的一切,她无法干预,也无法逃离,她的世界,就是光脑屏幕上那些跳动的画面和冰冷的数据,她看着一个个幸存者据点因为内斗而崩溃,看着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在绝望中死去,或者,被转化为行尸。
直到最后,当所有的人类都彻底沦为了没有思想的行尸,当整个地下世界再也没有争斗,再也没有哭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行尸无意识的嘶吼时,这场上演了数十年的、名为“生存”的悲剧,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而她,柳暗,成了这片死亡废墟中,唯一的、清醒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