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行尸。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漆黑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开了陈楚意识的混沌。它们不是源于外界的低语,也不是记忆深处的回响,而是从他存在的根基处,如幽泉般汩汩冒出的冰冷认知。
恐慌,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陈楚的内心,那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对“存在”本身被彻底颠覆的战栗。
陈楚从未想过,自己,这个拥有思想、情感与记忆的独立个体,很有可能是行尸进化而成,就像陈风萍那个少年一样。
陈楚的思绪仿佛被投入一个失重的漩涡,无数纷乱的画面与念头在其中翻滚、碰撞。他看到自己的双手,指节分明,掌心温热,它们曾握住过武器,也曾感受过他人的体温。他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向四肢百骸输送着生命的暖流。然而,此刻这一切熟悉的生理迹象,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这真的是“我”的生命吗?还是仅仅是一场被精心编排的幻觉?
“别胡思乱想了。”
柳暗的声音如同一缕清澈的月光,温柔地穿透了他内心的阴霾。她似乎总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灵魂深处的震颤,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最脆弱、最黑暗的角落。她没有追问,没有探究,只是用一种近乎刻意的轻快,将他的注意力引向别处,她的目光越过陈楚的肩膀,投向了舷窗之外那片无垠的深空,在那里,亿万星辰如钻石般洒在天鹅绒的幕布上,静谧而浩瀚,仿佛能吞噬一切人世间的烦恼与迷惘。
“我们出去玩吧。”她轻声说,明亮的眸子里映着点点星光,像两颗被宇宙捕获的微缩恒星。
“好吧。”陈楚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那股冰冷的恐慌尽数排出。他强行在自己与那个可怕的念头之间筑起一道屏障,将那些足以将人拖入深渊的自我诘问暂时封锁起来。
两人并肩离开了房间。
金属地板冰冷而光滑,倒映着他们模糊的身影,走廊的灯光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又在前方被新的光源吞没。当他们抵达酒店宏伟的大堂时,拳神阿九一群异能者早已先行一步,通过咨询得知,他们是乘坐着酒店提供的观光星际悬浮车前往那颗名为“碟陆星”的旅游星球,去体验别样的风土人情了。
大堂空旷而静谧,穹顶高耸,模拟着柔和的自然天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不知名的香氛,混合着金属与能量的微气息。陈楚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少数几位身着制服、神情谦恭的人类工作人员外,整个庞大的空间几乎完全由人工智能主导着运转。无声滑行的服务机器人、悬浮在空中的全息向导、以及镶嵌在墙壁内的自助服务终端,共同构成了一个高效、精准而又略带疏离感的服务网络。
这里,游客的绝大多数需求,都能通过与光脑的简单交互得到满足。
陈楚走到一处自助光脑前,指尖轻触光滑的界面。柔和的光芒亮起,游客指南以三维立体的形式呈现在他眼前。信息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很快便找到了所需的内容:对于像他们这样享受免费旅程的游客,酒店的确安排了专门的观光星际悬浮公交车,定时定点,穿梭于酒店与各大景点之间。那是一种经济实惠的选择,却也意味着固定的路线和拥挤的人群。
“我想在星空里飞。”柳暗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她仰望着穹顶之上模拟出的璀璨星河,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对自由和广阔的纯粹渴望。
陈楚的心微微一动,他瞬间便放弃了乘坐悬浮公交车的念头,他决定满足柳暗这个简单而纯粹的愿望,也想借由一场极致的速度与激情,将自己从“我是行尸”的泥沼中暂时拔脱出来。
陈楚重新操作光脑,指尖在租赁服务的选项上划过,最终停留在一个昂贵得令人咋舌的图标上——一辆超级星际悬浮跑车。
确认租赁的指令发出后,大堂的一侧,一扇巨大的合金闸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了后方深邃的星际港口,片刻之后,一抹流动的奶白色光影,如幽灵般悄然滑入大堂,它的出现,瞬间打破了此地的宁静,引来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声,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游客还是工作人员,都被这台优雅而充满力量的机器所吸引。
这是一辆限量版的杰作,是工业美学与尖端科技的完美结晶,它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半米的高度,车身线条流畅得仿佛由液态金属一次性浇筑而成,每一寸曲面都精准地反射着周围的光线,散发出温润如玉的光泽。车体修长,约莫七米,却只设有两个座位,极致地诠释了“跑车”这一概念的精髓——速度、私密与奢华。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一体成型的驾驶舱风挡。那是一块巨大而通透的强化晶体,从车头一直延伸至座舱后方,几乎占据了整个车顶。透过这块完美无瑕的“天幕”,可以清晰地看到驾驶舱内部。此刻,舱内正亮着梦幻般的氛围灯,蓝紫色的光晕在精致的内饰上缓缓流淌,营造出一种既神秘又浪漫的氛围。这种惊世骇俗的设计,不仅仅是为了炫耀其无与伦比的科技感,更是为了一个更宏大的目的——当它驰骋于星海之间时,驾乘者将拥有一个毫无遮挡的全景视野,仿佛与整个宇宙融为一体,亲手触摸那些遥远的星辰。
什么是星际悬浮跑车?
它并非寻常的交通工具。它与普通的星际悬浮车一样,都属于介于行星地表载具与大型星际接驳船之间的特殊存在。但它的定位却截然不同。普通的悬浮车,其活动范围被牢牢限制在行星的大气层之内,一旦脱离引力与空气的束缚,便会寸步难行。而星际接驳船,则像是宇宙中的摆渡者,拥有庞大的身躯和运力,却牺牲了速度与灵活性。星际悬浮跑车,恰恰是填补这两者之间空白的精灵。
它的核心优势,在于能够在广袤的太空之中,实现令人惊叹的高速航行,它拥有独立的、虽然小巧但极其高效的生命循环系统,足以维持极少数乘员在真空环境下的生存所需,然而,这种极致性能也带来了相应的妥协,它的能源储备和维生系统都极其有限,无法支持长时间的独立航行,必须时刻保持与母船或空间站的联系,像一匹血统高贵的纯血马,虽然能风驰电掣,却永远离不开自己的马厩。
眼前这一辆还搭载了业界最顶尖的无人驾驶技术,这意味着,驾驭它的不再是凡人的双手,而是一个计算能力堪比神明的超级人工智能,它能在一瞬间规划出最优的航线,规避宇宙中无处不在的微小尘埃与陨石,以人类神经反应速度无法企及的精度,完成各种匪夷所思的机动动作。
车门如羽翼般向上展开,露出了内部精致而舒适的座椅。
柳暗的眼中闪烁着好奇与兴奋的光芒,她提着裙角,优雅地坐了进去,当她的指尖触碰到座椅那柔软的材质时,即使是一向沉稳如她,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叹,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仿佛被整个宇宙温柔地拥入怀中。
陈楚随之落座。座椅的材质并非冰冷的皮革,而是一种温润的记忆凝胶,在他身体与椅背接触的瞬间,便主动进行着微米级的调整,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态,将他完美地包裹、支撑。这是一种奇特的触感,仿佛被一台精密而温和的机器所接纳,成为其核心的一部分。
舱门并非简单的闭合。那是一道由多层复合装甲构成的虹膜结构,在无声的指令下,如同一只巨大的机械眼瞳般缓缓收缩。边缘流淌着一圈淡蓝色的能量密封光弧,随着装甲的啮合,光弧逐渐收窄,最终汇聚成一道细微的光线,旋即熄灭。伴随着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嘶”的负压轻响,外界酒店大堂里的一切喧嚣——人们的交谈、背景音乐、杯盘碰撞的脆响——都被瞬间“剪断”。
世界陷入了一种深海般的绝对寂静,一种近乎墓穴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眼前,那块巨大的透明风挡,此刻更像是一面隔绝两个世界的单向镜,外面的人群依旧清晰可见,他们的脸上交织着艳羡、嫉妒、渴望与不甘,这些复杂的情绪在无声的画面中被放大,扭曲成一幅生动的浮世绘。而身处舱内的陈楚,则如同与世隔绝的神只,冷眼旁观着这人间的剧目。
超级星际悬浮跑车并未发出任何预想中的引擎轰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能量共鸣,如同巨兽苏醒前平稳而有力的心跳。车身底部的反重力单元被激活,一圈圈幽蓝色的辉光涟漪向外扩散,将地面的微尘无声地推开。车体以一种反物理的平顺感,缓缓脱离地面,那种感觉既非失重,也非漂浮,而是一种被无形磁力精准托起的、绝对掌控的体验。它缓缓调转方向,优雅地滑出酒店大厅,随即,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头扎入了那片被称为“飞碟之海”的璀璨星河。
当极限速度可达37.8马赫的超级星际悬浮车真正进入宇宙的怀抱,那种纯粹由速度带来的视觉冲击力,与乘坐庞大星际飞船的体验截然不同。在巨舰上,星辰是遥远的背景,航行是漫长的等待;而在这里,宇宙变成了一场触手可及的、瞬息万变的感官盛宴。
其实,陈楚并不需要任何高超的驾驶技术。
这台跑车的精密程度远超人类的反应极限,只要他不主动触碰控制系统,主控光脑便会自动接管一切,那套人工智能的强大,体现在它对环境的预判和对载具的完美控制上,陈楚需要做的,仅仅是通过语音下达指令。
当然,实际上,此刻真正的掌控者,是坐在他身旁的柳暗。
“加速!”柳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雀跃,打破了舱内的静谧。
“好的,时速提至16.7马赫。”光脑的回答是一段毫无情感波动的合成音,但它的执行却雷厉风行。
陈楚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按回座椅深处,这并非单纯的推背感,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体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正不受控制地涌向后脑,带来一阵短暂而轻微的眩晕;他的内脏仿佛被赋予了额外的重量,沉甸甸地向下挤压,脸部的肌肉开始感到一种轻微的拉扯,仿佛有一股力量要将他的表情抚平,那些原本看起来如同悬浮岛屿般的碟形行星和巨大的星际飞船,在视野中迅速收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画卷上抹去,眨眼之间便化作了遥远背景里的微小光点。
“再加速!”柳暗的声音兴奋到了极致,仿佛这初阶的速度只是开胃菜。
“好的,时速提至20马赫。”
这一次的加速更为猛烈。窗外的景象发生了质的变化。星辰不再是静止的点,而是在极速下被拉伸成一道道流光溢彩的光线,汇聚成一条通往未知的隧道。远方那片瑰丽的、由尘埃和气体构成的星云,其柔和的色彩被速度这支画笔粗暴地搅浑、拉扯,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在风挡上涂抹出狂乱而壮美的笔触。陈楚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每一次吸气都需要刻意用力,仿佛空气也变得粘稠起来。他脸部的肌肉已经感到麻木,被强大的引力牢牢地撕扯着,无法做出任何表情。
超级星际悬浮跑车在柳暗的指挥之下,开始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行星之间进行着风驰电掣般的穿行。这片所谓的“飞碟行星群”,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一片巨大的人造星际都市圈。那些“飞碟”,是无数个人生态穹顶、商业浮岛和悬浮交通枢纽的集合体。它们之间,原本有着宽达数千公里乃至数万数十万公里的安全距离,但在此时的速度下,这些距离被压缩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加速加速,太慢了,加速!”柳暗的催促声变得急切而狂热。
“好的,时速提至21马赫……”光脑冷静地回应,并忠实地执行。
陈楚感觉自己像是在体验一场真实的过山车,但刺激程度放大了千百倍。
现在,陈楚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被强行拖入了这场与死神共舞的危险游戏,跑车刚刚从一颗巨大的、完全被硅基水晶结构覆盖的行星旁掠过,那颗星球在恒星的照射下,如同一颗被精心切割的巨钻,折射出亿万道七彩光芒,形成了一片绚烂而致命的“光的风暴区”,紧接着,又险之又险地擦过一颗废墟行星,他甚至能看清那上面断裂的、高达数百公里的轨道电梯残骸,以及巨型城市合金骨架在星光下投下的、如同远古巨兽骸骨般的寂寥阴影。
那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撞在行星上的感觉,让他的血液几乎逆流,每一次与行星的擦肩而过,都带来强烈的视觉压迫感,他能看到星球大气层的辉光像一层薄纱般“擦”过风挡,能看到行星上城市群的灯火在视野中一闪而逝,那种“差一点就撞上”的窒息感,让他的心脏疯狂地擂动。
“别啰嗦,驾驶!加速!”柳暗因为极度的兴奋,那张原本毫无瑕疵的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因激动而产生的沙哑和颤音。
“好的,时速提至23马赫……”
“继续加速……”
当速度再次提升,陈楚的感官体验已经濒临崩溃。他的骨骼仿佛在过载下发出细微的呻吟,眼球被向后压迫,导致视野的边缘出现了明显的暗角和闪烁的噪点。强烈的过载让他的思维都变得迟滞,仿佛被浸泡在浓稠的糖浆里。他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惨白。他的呼吸不再受自己控制,变成了短促而急迫的喘息,每一次换气都像是一场挣扎。他的视线无法聚焦,总是不由自主地在那些飞速逼近又瞬间远离的行星之间惊恐地跳跃。
在极高的马赫数下,前方的空间甚至因为引力畸变而出现了视觉涟漪,将远方的星体影像扭曲后投射到眼前,增加了航行的诡谲感。主控光脑的全息屏幕上,一条绿色的“最优飞行轨迹线”在密集的行星和陨石带中,以毫秒级的频率进行着预测、计算和修正,其冷静而精准的操作,本身就是一种令人敬畏的暴力美学。
陈楚变得紧张起来,这种紧张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恐惧,演化为一种对自身渺小和无力的深刻体认。而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越来越兴奋的柳暗。她的眼中仿佛有星辰在燃烧,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勾勒出一个狂野而美丽的弧度。她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控制台的边缘,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与一次危险的擦身而过同步,仿佛在为这场死亡之舞打着节拍。
在某个瞬间,陈楚的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山海星地下基地那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纯白色灯光,屏幕上冰冷滚动的数据流,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孤独。他忽然明白了。柳暗在山海星地下基地所承受的孤独和压抑,在此刻,在这场毁灭性的极速狂飙中,得到了最彻底、最酣畅淋漓的释放。
这片无限广阔、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宇宙,与那个封闭、安全、却如同牢笼的地下基地形成了最强烈的反差。她的每一次呐喊,每一次催促加速的指令,都是对过去所有束缚的猛烈撞击,是对压抑已久的生命力的彻底宣泄。她不是在寻求刺激,而是在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重新确认自己的存在,证明自己依旧鲜活、依旧拥有激情。那张潮红的脸,是生命力燃烧到极致的证明。
当速度攀升至一个陈楚已经无法理解的数值时,所有的感官输入似乎都被淹没和简化了。窗外不再有任何具体的星球或星云,只剩下由无数光线汇聚成的、纯粹的“光之隧道”,仿佛他们正行驶在时间的脉络之中。
柳暗的喊声、人工智能的报告声,都仿佛被拉伸、扭曲,最终消弭于背景之中。
陈楚的耳中,只剩下引擎达到极限功率后产生的一种单一频率的、尖锐而纯净的高频蜂鸣,如同宇宙背景辐射本身在对他低语。
强烈的过载让他的身体几乎失去了知觉,肌肉的酸痛和骨骼的呻吟都已远去,他的意识仿佛从沉重的肉体中剥离出来,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禅定”状态。紧张和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终极速度时的麻木、敬畏与超然。他不再关心下一秒是否会撞上什么,因为在这样的速度面前,生与死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当跑车终于冲出那片混乱的“飞碟之海”,速度缓缓降低时,陈楚的视野才豁然开朗。
超级星际悬浮跑车速度并不是柳暗控制的,而是因为已经到达了跑车限制的边缘地带,现在,跑车开始返程。
陈楚看着身旁逐渐平复呼吸、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明亮的柳暗,此时,她依然看着远放浩瀚的星辰,激情似乎并没有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