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的魏博镇,田氏府邸深处,另一场决定战争走向的无声博弈,也已悄然拉开帷幕。
夜色如墨,将这座以骄兵悍将闻名的藩镇重地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然而,田氏祖祠之内,气氛却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祠堂之下,是一间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地窖。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却也让那一排排供奉着的田氏先祖牌位,在墙壁上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与长年香火混合的独特气味,庄严肃穆中,又透着一股压抑的沉闷。
这里是田氏家族的核心禁地,唯有历代节度使方能进入。每一项关乎家族生死存亡的重大决策,都在此地做出。
田兴,田季安的堂弟,如今魏博镇名义上的最高掌权者,正负手立于一众牌位之前。
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陈年刀疤,更添几分悍勇之气。然而此刻,他那双素来锐利如鹰的眼眸中,却充满了复杂难明的神色。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位身着寻常儒衫,面容清癯,气质温润如玉的中年文士。
他神态自若,仿佛身处的不是暗藏杀机的藩镇地窖,而是自家的后花园。
此人,正是大唐宰相,奉旨经略河北的裴度。
裴度并非悄无声息地潜入。
恰恰相反,他今日是以“为故友田季安吊唁”的公开名义,大张旗鼓地进入魏博城。
此举光明正大,却又暗藏机锋,令掌控魏博军政大权的牙将蒋士则一时间也摸不清头脑,不敢贸然阻拦。
直到深夜,田兴的心腹才将裴度从驿馆秘密引入了这座祖祠地窖。
“裴公深夜到访,不知是来吊唁亡兄,还是来……送葬?”
田兴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缓缓转身,目光如刀,直刺裴度。
他说的“送葬”,自然是指送他魏博田氏的百年基业之葬。
话音未落,地窖阴影的角落里,传来几不可闻的甲胄摩擦声。
田兴虽然屏退了左右,却并未完全放下戒心。
只要裴度的回答稍有不慎,隐藏在暗处的甲士便会瞬间暴起,将这位朝廷宰相剁成肉泥。
面对这充满杀机的试探,裴度却只是微微一笑,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危险。
他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此来,既是吊唁季安兄,也是凭吊魏博。”
裴度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没有接田兴的锋芒,而是先以朋友的身份,叹息着田季安的猝然离世,以及魏博如今的危局。
“主少国疑,权归私奴,此乃取祸之道啊,兴将军。”
一句话,精准地戳中了田兴内心最深处的痛点和隐忧。
田季安死后,其子年幼,大权旁落到了牙将蒋士则手中。
蒋士则名为辅佐,实则专权跋扈,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他田兴虽为田氏宗亲,手握部分兵权,却被处处掣肘,名为将军,实则更像一个被供起来的泥塑菩萨,随时可能被蒋士则一脚踹翻。
见田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裴度知道,火候到了。
他没有急着掏出什么圣旨密诏,那只会激起对方的逆反心理。他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轻轻放在桌上,推到田兴面前。
“将军请看,这是朝廷最新一期的邸报抄件。”
田兴狐疑地拿起文书,展开一看,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上面并非什么讨伐檄文,而是详尽刊载了“帝国皇家军事学院”的章程、科目、教习名单,以及最重要的——对功臣子弟的优待政策。
“凡为国立下不世之功者,其嫡系子弟,可免试入学,授予预备军官身份……”
“学院设步、骑、炮、工、辎、参谋等诸科,聘请西北军中百战名将,以及西学大儒亲身教导……”
“学员结业后,根据成绩,授予少尉至上尉不等的军衔,分派至各部新军,担任基层军官。功勋卓着者,可破格提拔。”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明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一种田兴从未见过的,崭新而高效的军事体系。
更重要的是,它为他这样身处尴尬境地的藩镇武将子弟,指出了一条实实在在的“未来出路”。
不再是父死子继,画地为牢。而是一个凭军功和能力,通往帝国权力中枢的上升通道!
田兴的心,乱了。
他虽然是武人,却非莽夫。
他深知,河朔藩镇割据的时代,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走向终结。那来自西北的“铁火风暴”,不仅席卷了吐蕃和回鹘,也吹散了所有藩镇大佬们心中的侥幸。
继续对抗朝廷,无异于螳臂当车。可若是投降,谁能保证朝廷不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才是所有藩镇节度使心中最大的恐惧。
裴度将田兴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暗自点头。他知道,鱼儿已经开始动心,是时候下真正的猛料了。
他再次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郑重地放在桌上。
这一次,田兴的呼吸都为之停滞。
第一样,是一卷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的绢书。
第二样,则是一本装订精美的图册。
“将军之忧,裴某知晓。”
裴度神色肃然,认真说道:“请将军先看此物。”
他将那卷绢书缓缓展开。
出乎田兴意料的是,这并非他想象中那种威严冰冷的圣旨,而是一封手书。
开头赫然写着“兴弟亲启”四个大字,字迹飞扬洒脱,落款处盖着一枚鲜红的私人印鉴,而非皇帝玉玺。
“这是……陛下的手书?”
田兴的声音有些干涩。
田氏先祖曾受过皇恩,论起辈分,他与当今天子李纯,确实算得上一门远亲。
“兴弟”两个字,瞬间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将君臣关系,巧妙地转化为了家人之间的对话。
裴度点了点头:“陛下知道将军的忠义与难处。此书,便是陛下给将军的定心丸。”
田兴颤抖着手,将绢书拿起,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
绢书的内容并不复杂,核心只有三项承诺:
其一,朝廷担保,无论战后局势如何,必保魏博田氏一族满门上下,身家性命无虞,富贵不失。
其二,只要田兴能拨乱反正,反正归顺,朝廷即刻便可下旨,册封其为魏博节度留后。待平定成德之后,再论功行赏,另有封赏。
其三,魏博军中,凡愿意接受改编,忠于朝廷者,可择其精锐,并入朝廷新军体系。田氏一族的优秀子弟,可作为第一批学员,进入皇家军事学院深造,前途无量。
每一个承诺,都精准地打在了田兴的心坎上。
保全家族,保住权位,还为子孙后代谋了个光辉前程。这哪里是招降,这分明是招安!而且是给足了面子和里子的招安!
饶是田兴心志坚定,此刻也不由得心潮澎湃,几乎就要当场纳头便拜。
但他终究是执掌一方的枭雄,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目光投向了桌上的第二样东西——那本神秘的图册。
“裴公,此物又是何解?”
裴度微微一笑,将图册拿起,缓缓展开。
“此物,是为将军解惑的。”
图册的第一页,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插画。
只见广袤的原野上,数十门黑洞洞的炮口一字排开,炮口喷吐着橘红色的火焰和浓密的白烟。而在远处,一排排严整的军阵,瞬间被无数爆炸的火光所吞噬,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画面极具冲击力,即便只是静态的图画,也仿佛能让人听到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凄厉的惨嚎。
图画下方,是一行清晰的注解:《近代火器战术概要与后勤图册·榴弹炮阵列饱和式打击示意图》。
田兴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虽然身处河北,但对西北新军的威名早有耳闻。
尤其是那种名为“大炮”的战争神器,据说一击之下,便可糜烂十余丈,威力远胜过往的任何投石器械。
但他从未想过,这种武器的实战形态,竟然是如此的恐怖!
裴度没有给他太多震惊的时间,翻开了第二页。
画面上是无数身穿统一制式军服的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手中的“火枪”同时喷出火焰,在他们前方,敌人的骑兵冲击阵型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墙壁撞上,纷纷坠马。
《线列步兵三段击战术》
第三页,是复杂的后勤保障体系图,从弹药生产、运输、分发,到伤员救治、后送,形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精密闭环。
《标准化战时后勤保障体系》
裴度平静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地窖中悠悠响起:
“田将军可知,成德王承宗此次倾巢而出,号称十五万大军,为何朝廷上下,乃至远在凉州的西北王殿下,都毫不惊慌?”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图册上那狰狞的火炮插画。
“因为此物,可抵十万精兵。王承宗不是在进军涿州,他是在主动将自己的十余万大军,送上我军的炮口。他正一头撞向这由钢铁和烈火组成的锋刃之上。”
“此战,王承宗必败,而且会败得……尸骨无存。”
轰!
裴度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田兴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