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一角的史官奋笔疾书,不一会名单出现在了御案上。
看着名单上的人名,朱祁镇暗暗笑了,他看清了在这金碧辉煌的奉天殿内,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之下,谁是群魔乱舞,谁是砥柱中流,谁又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一切,都在这赤裸裸的站位中,暴露无遗。
王崇古站在左侧最前方,看着对面那屈指可数的“不识时务”者,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眼中闪烁着胜券在握的得意光芒。
皇帝这昏招,简直是神来之笔!不仅让他看清了谁还敢跟于谦沾边,更重要的是,皇帝这犹豫不决、被“民意”吓住的样子,简直是将刀柄亲手递到了他王崇古的手里!
就在这时,御座上传来了皇帝疲惫而无奈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妥协的叹息:“唉,民心,民意,朕明白了。”朱祁镇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要压垮了,“王爱卿……”
王崇古心头猛地一跳,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强压着心中的狂喜,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臣在!”
朱祁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王爱卿忧国忧民,深体朕意,更洞察京中舆情,此案干系重大,牵连甚广,朕心绪不宁,实难亲决。”
说着,他顿了顿,仿佛在下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最终,那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托付重任的郑重,又道:“着王崇古,为此案……副主审官!加太子太保衔,兼都察院左都御史!”
轰!
这道圣旨如同在滚油中又泼入一瓢沸水!王崇古一党的人群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骚动!加太子太保!这是正一品荣衔!兼左都御史!这可是执掌都察院、风闻奏事、纠劾百官的滔天权柄!
皇帝这是被“民意”彻底吓倒,要倚重他们了!巨大的狂喜冲击着每一个“左派”官员,他们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抑制的兴奋红光,互相交换着激动万分的眼神。
王崇古本人更是如同被巨大的馅饼砸中,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晕过去!
巨大的权势感瞬间淹没了心头最后一丝因皇帝突然临朝而产生的不安。他强忍着几乎要咧到耳根的狂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恭敬,深深拜伏下去,声音微微发颤:“臣……臣王崇古,谢主隆恩!臣定当鞠躬尽瘁,不负陛下重托!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朱祁镇疲惫地摆了摆手,仿佛连说话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右侧的大臣们,又道:
“着张辅为此案主审官。”说罢,他在侯宝的搀扶下,一步三晃的下了玉阶,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而张辅睁大了眼睛:“皇上这是闹哪一出啊,我这本来想着自呈‘罪证’,点醒皇上,没想到皇上不仅置之不理,居然还让我一个武将做主审官,我哪会审案子?我只会杀人!”
皇帝这一手也让王崇古差点惊掉了下巴,他也想不明白为何皇上让张辅老儿做主审官?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大太监侯宝挺着肥硕的肚子又出现在了门口,尖声尖气的说道:“诸位大人,皇上让奴婢转告你们:此案关乎朝廷体面,更系天下视听。仅京城一地物议,恐难窥全豹。朕意欲兼听则明。”
说到这,侯宝对着王崇古笑道:“皇上说了,王爱卿既掌都察院,深孚众望,就请王爱卿,代朕传谕两京一十三省各府、道、州、县!将此案情由行文天下!令地方各级官吏,皆可上本直言,奏陈对此案之见地,务求详实,务求公允。待天下官吏之奏本汇集,再做最终之决断。”
“皇上天恩浩荡,臣定当殚精竭力,办好差事!”王崇古激动的不能再激动了,他只觉今天这场朝会简直就是他的主场。
“传谕天下!令地方官吏具本上奏?!”
皇帝这哪里是犹豫不决?这分明是被“民意”吓破了胆,连最后的决断都不敢下了!要把这“烫手山芋”彻底丢给他,还要借他之手,去“倾听”天下的声音?这简直是……天助我也!
“至于是不是主审官已经不重要了,张辅一个粗鄙武将,他哪会审案,最后还不得靠我。”
“这些年老子的党羽遍布地方!多少知府、知县是我一手提拔的!只要我的行文一发出去,那些地方官为了表忠心、为了前程,会怎么做?必然是争先恐后、添油加醋地上奏,痛陈于谦罪该万死!要求立即处决!到时候,汇聚到我案头的将不是奏章,而是铺天盖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万民请愿书”!是逼迫皇帝不得不下旨杀人的如山铁证!”
“到那时,皇帝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面对这“天下汹汹之议”,还能有什么选择?于谦,死定了!而我王崇古,借这“代天巡狩”、“总揽舆情”之机,权势必将攀上新的巅峰!清除异己,易如反掌!”
想到这王崇古开始有些飘了,他看着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宝座,甚至还咽了咽口水。
“臣!领旨!叩谢天恩!”王崇古的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而变得异常高亢,甚至有些尖锐!
“诸位大人若是没什么事,就散朝吧。”侯宝说完,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崇古,走了。
朝会散去,王崇古走在最前列,他昂首挺胸,步伐迈得极大,官袍下摆随着他的动作有力地摆动,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青云之上,此刻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轻了几分,胸膛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豪情壮志。
“恭喜恩相!贺喜恩相!”陈志第一个凑了上来,连称呼都变了,脸上更是堆满了谄媚到极点的笑容,声音激动得发颤,
“太子太保!左都御史!代天子传谕天下!此乃旷古未有之圣眷啊!于谦那老匹夫,这次是插翅难飞了!恩相大权在握,指日可待!”
“是啊恩相!”孙亮也挤了过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陛下这是被那‘民意’吓破了胆,彻底倚重恩相了!让地方上奏?哈哈,正合我意!咱们的人遍布天下,这奏章雪片般飞来,全是要求杀于谦的!到时候皇帝就算想反悔,也由不得他了!”
王崇古志得意满,矜持地捋了捋修剪整齐的胡须,嘴角噙着一丝掌控一切的冷笑:“哼,于谦?不过冢中枯骨!陛下……终究是年轻识浅,优柔寡断了些。”
“传令下去!让咱们的人,立刻拟好公文!把于谦的‘罪状’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加急发往两京一十三省!告诉那些地方官,想升官发财的,想保住乌纱帽的,该怎么做,心里都给我放明白点!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到如山铁证!堆满陛下的御案!”
“是!恩相英明!”一帮狗腿子齐声应诺,声音里充满了即将大开杀戒的兴奋。
朝会散去,朱祁镇换上了一身普通棉服,带着几个侍卫,从皇城的角门乘坐马车,向长安街而去。
马车内,他的表情异常阴冷,方才朝堂上那副病弱、犹豫、被民意所困的君王形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抬起右手,撩开窗帘,看着长安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又看了看天空,五指缓缓收拢。
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正得意洋洋走向深渊的猎物,彻底攥入掌心,捏得粉碎。
马车在长安街上兜兜转转,最终停在了一处宅院的后门。
扮做车夫的侯宝上前敲了敲门,随后门内探出了一个脑袋,侯宝将手中的玉牌递给了那看门人。
看门人看过后,脸色大变,赶紧将门全部打开,一身粗布棉衣的朱祁镇迅速闪进了门内。
穿过后院的亭台楼榭,朱祁镇熟门熟路的跨进了一座幽静的小院。
“公爷,宫中的贵人来了。”看门人小跑着进了院中的正房,火急火燎的说道。
房内一阵盔甲响动之声后,英国公张辅跑了出来。
“老臣……”张辅正要行礼,却被朱祁镇给扶住了,“怎么,老国公在家也是衣不卸甲?”
“这甲是当年臣随太宗皇帝出征漠北大胜后,太宗皇帝赏赐给臣的,这些年,臣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张辅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有些锈迹斑斑的铁甲,说道。
朱祁镇闻言,知道这老头是在点他,也不恼,而是绕过他,径直进了书房内。
“今天朝会的事儿,老国公心里是否对朕有怨言?”朱祁镇拿起书房内武器架上的一把宝雕弓,拉了拉弓弦,笑道。
“老臣不敢!”张辅硬邦邦的回道。
“老将军,现在还能拉的起这强弓箭弩吗?”朱祁镇突然转身,正色道。
张辅一愣,随即单膝跪地道:“请皇上吩咐!”
“老国公,这是调兵虎符………………”
一个时辰后,后门的马车走了,张辅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深深一躬,随后翻身上马,带着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兵,出了京城,向西山大营狂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