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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天,正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好时节。
然而皇城御花园里,这个全天下奇花异草最是富集的地块儿,此刻却在飘飞火烟。
“拿蜜来!咱妹子最近喜甜!”
“是!”
始作俑者正是老朱。
原来此刻,他正在撸起袖子亲自捣鼓炭火,烤蜜薯。
而在他身后,全天下园艺算是最了得,也是最爱花草的人,御花园大总管。
此刻自然也只能干着递蜜劈柴的活儿。
“嗯?蜜呢?”
老朱手向后已经举了一会儿,结果身后人答是,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居然只答不动!
蜜薯没有蜜,如何能够!
老朱立马变回皇帝朱重八,狠狠地回头。
然而等身后人物入眼,老朱脸上的凶狠,僵硬了,再不能软和下来。
那御花园大总管,跪着。
许久未见过的一众老弟兄,不知何时返京居然没有通知他这个皇帝的一众藩王,跪着。
“嘿,都来啦。”
“这是咱妹子的烤蜜薯,可没有你们份!”
“诶?这个蜜薯不好,有些烤糊了,咱得换个好的,重新给妹子烤一个。”
“你们都愣着干嘛,快点过来帮忙!”
“咳!咱好久没有亲自动过手了,这手艺确实有些生疏了。”
老朱直接甩飞自己花费许多心力才烤出来的第一个金灿灿的蜜薯,又伸手向了一边,拿起了一个新的。
蜜薯已经被清洗了许多遍,但他依然觉得上面有泥。
身上是龙袍还是绸缎,老朱已被烟扑得看不太清,但反正没有干净重要,直接就往上擦洗。
“这土怎么这么多,昨日御花园下雨了吗?”
“咱擦得干净!咱什么办不到。”
“你们怎么不来帮咱!那咱就自己动!把这些泥都擦掉!”
现场众人,老人看年轻人,年轻人看老人,却没人敢动。
也只是看着老朱的动作,顺道看着滚到他们身边的蜜薯。
金灿灿的,晶莹剔透。
形变的表皮上,明明只有灰土,哪有什么烤糊的地方。
可是他们不敢说,更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直到更多人到来。
直到满朝文武,无论在职的,还是赋闲的都来了。
直到太子朱标终于拖着沉重的步伐到来。
人群里,才多余了抽泣声。
“父皇!!!”
“标儿?标儿你不在御书房处理奏章,跑来御花园做甚?父皇可只烤了一个,你可不能和你母后抢,你母后......”
砰!
“父皇!母后,走了!”太子朱标看着烟雾旁的老朱,直接说出来这个残酷的事实。
人群的抽泣声,也弥漫进了那烤蜜薯的烟雾,像鼓起的一道风,将其摇晃散开。
“小声一点!你母后在等着咱烤的蜜薯呢!”
“先前只能给咱妹子尝尝蒸的,现在这烤蜜薯的滋味可是新鲜。”
“怎么又烤坏了!”
“给咱换一个!咱要再换一个!”
“太子!快给咱再换一个!”
“你们快过来!给咱换一个!”
听着太子朱标的抽泣,老朱却好像陷入了癫狂,只一双眼看着眼前的炭火,看着炭火上的蜜薯。
“父皇!”
太子朱标没有办法,他只能爬到自己父皇身边,用自己的龙袍把炭火上的那颗蜜薯包住。
“父皇!我们快去见母后吧!”
“对!烤好了!妹子该嘴馋了,这是咱欠她的!”
眼前的注意力中心被太子朱标用龙袍包裹住了,老朱只能顺势转移到自己这个儿子身上。
只是起身动作间,他似是想起了自己的年岁。
也第一次,走出了六十有二的步伐,在满朝文武面前示了弱。
可这种时候,没人敢抬头。
更没人会想到这些。
因为比起老朱的悲伤,现场所有人的难过,不会比他更少。
......
“妹子!妹子!咱给你烤好了!蜜薯!你还没有尝过吧!”
“快快!标儿,一会儿该凉了!”
临近了乾清宫门,老朱才加快了自己的步伐,还是在门外的宫闱步道上,他就开始呼喊。
即使他的妹子先前才嫌弃了他。
但他就是乐此不疲,这是这老两口自有的趣味。
可到了殿门,老朱没有探头进去,反而是回身,呼喊起就慢自己两步的太子朱标。
就这还不为过,他还要亲自接过。
直到终于还是要跨过那道门槛。
他,这位天下的天子,人间权柄的真正集大成者。
怯懦了。
“父皇!”
“陛下!”
砰!
往日暖红的宫墙,拦住了这个皇帝的所有的情绪。
此刻,却是没拦住一叠厚厚的纸钱,硬硬砸向地面的声音。
乾清宫外没有风,纸钱散不开。
乾清宫内有珠帘,老朱迈不动。
“妹子,蜜薯来了。”
“咱才烤好的蜜薯,快起来吃些吧,不然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要睡会儿也行,咱让你操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了,都是咱的过错。”
“不过别睡太久了,咱们太孙傅不也说了,不能卧床太久,得多走走。”
“妹子?”
“妹子你回一句咱好不好,回一句,咱马上就去御书房,绝对不再烦你!”
“妹子,妹子?”
老朱蠕着自己的嘴唇,最后只能将自己妹子的被子,再往里折了折。
然后沉默着,颤抖着,开始撕吧自己龙袍包着的蜜薯。
可是之前那个烤好的蜜薯,被他丢了。
这个新烤的蜜薯,根本就不够火候。
呲~呲~
老朱的指甲刮在蜜薯上,刮到了蜜薯里面的浆汁,黏黏糊糊的,却也没能让老朱感觉到难受。
更没能让老朱停下自己的动作。
除了怕自己妹子受冷,不时需要掖被子,老朱不能再有停下。
直到被子再也掖不住那股冷。
“太子!标儿!”
“来人啊!来人!”
“给我把殿门窗门,全部打开!天冷了,天冷了!”
老朱才终于站起来。
可太子朱标,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你怎么不动!你娘白疼你了!快给父皇搭把手,把床转过来!”
“父皇!”
太子朱标再也不能让自己父皇胡闹下去,终于第一次向老朱伸出了手。
“标儿,你怎么?”
老朱抬起头,下巴颤抖着,眼角含糊着,眼巴巴的望着。
“父皇!让母后,睡吧,别让母后最后一觉也那么累。”
太子朱标从哽咽中挤出理智,出口却也是一句胡话,看了回去。
“那也好,那也好......”
“让咱妹子睡!安心睡。”
“让外面别吵了。”
“让外面,别吵了呜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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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五年八月。
后谓帝曰:“死生,命也,祷祀何益!且医何能活人!使服药不效,得毋以妾故而罪诸医乎?”
“愿陛下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臣民得所而已。”
是月丙戌崩,年五十一。
帝恸哭,遂不复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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