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谁是客,循环往复又一世,一样灿烂的天地,一样古老的城池,不变的,始终都是那些人。
这一世,百齐天乃是一位技艺非凡的画道宗师,平日里就靠着给人出门绘画来挣钱养家,生活清贫,却也踏实,渐渐的,从小跟随他这位父亲学画,立志要将家道画术发扬光大的三兄妹茁壮成长,也自然而然成为了一代画师,且全都是一城上下声名远扬的画道大宗师,其中以出类拔萃的二姐百竹霜为最,年少之时便被誉为百年难见的丹青圣手,一身画术出神入化,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远远胜过于蓝。
后来,为了世代相传的家道画术,也为了向来平淡的清贫生活,三兄妹穷尽家中所有财产,在城中开了家中规中矩的小画廊,结果上苍不负有心人,有着三兄妹的精湛画术作基础,画廊生意红火,备受人们推崇,尤其是那些个来自各地的豪阀子弟,对此极其喜爱。
曾经就有一位听说是来自京城的世家公子挥金如土,竟要以五千两银子买下悬挂在画廊正堂最中央的一副万里江山图,不想却被百竹霜拒绝了,言称此画只为观赏所用,图个吉祥,不卖的。
那位世家公子不甘心,于是苦苦纠缠,竟将价格从一开始硬生生提高了数倍不止,看得边上许多人都瞠目结舌,可惜百竹霜始终不为所动,他也不好强人所难,最终只得摇头叹息,悻悻而去。
日月盈昃,四季百转,人生匆匆须臾,再回首,昔年的少年少女,早已是须眉皓然,或去或离。
凛冽的寒风下,回荡着儿孙的哭腔,当大雪盖过又一座崭新的坟冢,曾灿烂一世的人生画卷,亦如春日里那向阳而生的明媚鲜花,摇曳于往复风雨间,最终逐渐腐朽,彻底凋零,但他们的种子不会消亡,终将在下一个春日里,向阳而生,依次盛开漫山遍野。
第八世,百齐天乃是一介平民,既无过人才华,亦无一技之长,碌碌无为的一生,整日都在为了家中儿女奔波劳作,早出晚归,却往往都是事倍功半,收效甚小,日子久久苦矣,所幸,儿女争气,奋发图强,这才让生活慢慢好转了起来。
此世平淡,不温不火,以三兄妹小有事业,各成其家而迎来鼎盛,又以三兄妹百年白首,相继离世而走向终点,来时静如水,去时亦无声,难免遗憾,终究释然。
第九世,百梦生成为了人皆敬佩的一国大将军,十年征战,苦守边关,最终成功平定塞外,安然凯旋京城,却在天子亲设的庆功宴上卸甲辞官,回归故里,就此陪妻子和家人平平淡淡的度过了余生。
第十世,百齐天乃一国君王,但奸臣横行,朝纲动荡,内忧外患,一国江山已然是岌岌可危,好在天人下凡,终定四海,太子百祝融文韬武略,为千古大才,先是巧妙设局,有惊无险的镇压了数次京城血雨,国之动荡,后精心谋划,将明暗间的所有奸佞之臣一举铲灭,最终登基正位,扫平外患,彻底稳住百氏江山。天下大治,四方太平后,作为三皇子的百梦生与妻子离开皇宫,过上了隐姓埋名,游历江湖的平淡生活。
第十一世,风雨过后,云开雾散,深沉的暮色下,幼年百梦生手持木剑,眉飞色舞地对着百齐天立誓,将来定要做个像父亲一样惩恶扬善,顶天立地的江湖大侠,要成为那江湖中的天下第一。
后来,父亲死了,母亲走了,兄长为求功名中道崩殂,二姐也因嫁给一个负心汉而悬梁自缢,诺大的一座江湖,只剩下了他一人一剑,以及一个无用的虚名。
那一天,风雨飘摇,百梦生仗剑出门,只为杀人,他杀光了自己父母生前的所有仇家,杀光了那些为夺钱财不惜害掉兄长性命的江湖恶棍,同样也一剑劈杀了那个逼死他二姐的负心汉。
最后,他一指折剑,销声匿迹,自此以后,江湖中少了一个当世无敌的无双剑客,多了一个混迹街头,人人唾弃的邋遢醉汉。
少年意气高,志要临九天,仗剑走四海,风流满人间。
曾经的天下第一,直至腐朽老死,都始终未能走出那个自囚本心的画地为牢,临了之际,甚至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第十二世,百梦生是个儒学士子,出身寒门,地位低微,在一次负笈求学的路上偶然遇上了一位让他一见倾心,铭记终生的世族千金,故此他日思夜想,勤学苦练,穷极一身之才华,只为走到对方面前,抬头挺胸,正大光明的说上一句———“姑娘,我喜欢你。”
奈何芳心未能获,事业亦未成,千言万语,到头来终不过临了时的一声可悲叹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问世间情何物也,总让人痴也狂也,悲也喜也,每多愁心也。
第十三世......
......
业火浩荡的炉洲深处,任由岁月无尽变迁,净土人间永恒循环,一世又一世更迭,一次又一次轮回,大梦冥冥间,渺渺虚无处,那个封眠于源石之中早已悄然成长为一位少年的龙族三太子,依旧不知,自己始终身陷梦境。
梦里天地外,现世小阁中,众人无声,皆作看客,如位及时光长河上,默默观望着眼前世上的浮生繁华,人间起落,每一个片刻的流逝,也许都会成为边上那个惆怅老人曾经回不去的生生世世。
只是不知从第几世起,循环往复的梦中景象终于迎来了巨大的改变,曾几时平淡而温馨的凡尘俗世,逐渐演变成了求神问道的浩瀚人间,而百齐天和百梦生之间的关系,也由此翻篇,人间世上的父子亲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大道路上的师徒恩重。
百齐天变回了那个北阳洲人道宫的教主先巢之,但百梦生却还是百梦生,那个道号解梦的百梦生。
前路茫茫,道苦且久,命如蜉蝣,奈而何之?
守不住本心,终不得始终,堪不破虚妄,终不见真我。
“可愿入我门下,随我修行?”
“......我愿意。”
“即刻起,你即为我先巢之此生唯一嫡传,道号解梦。”
血流成河的破败小村庄,那是少年与老人道缘的开始。
腥风吹拂着荒凉的天地,暮色渲染着凄寂的人间,遍地尸骨的废墟中,老人少年彼此携手,面朝鲜艳的夕阳,渐行渐远。
自此以后,他们之间的命运河流融汇交织,生生世世,离不开,也斩不断。
大道无情,众生皆苦,在这个争斗不休的世道间,师徒二人就是彼此心中相互点亮的一盏明灯,于黑暗里发光,指引方向,一路前行。
走过了漫漫长夜,见到了黎明破晓。
走过了风雨泥沼,见到了光明坦途。
走过了凄寂破败,见到了辉煌鼎盛
走过了尸山血海,见到了太平无忧。
走过了春夏秋冬,见到了四季新生。
走过了千山万水,见到了万物繁华。
走过了人心世道,见到了真情长久
走过了逝水流年,见到了天地沉浮。
......
一世又一世远去。
一世又一世重来。
一世又一世离别。
一世又一世相遇。
造梦恒久,苍黄翻覆,数十世的轮回,千百年的陪伴,岁月亘古悠悠,无论天地如何变迁,那对师徒,总会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再次相逢,同舟共济,风雨无阻,一同历经着这人间世上的万般种种。
也曾辉煌,也曾灿烂。
也曾无奈,也曾绝望。
或登上绝峰,或跌入低谷。
或扶摇云巅,或永坠深渊。
有遗憾,有幸福,有悲愁,有欢心,有痛苦,有喜悦......,一切的一切,一一闪过众人的眼前,如落花流水,转瞬即逝。
百世轮回,化至九十,那个封眠于源石之中的少年,已然是神性沛然,道行愈发高深。
然而,就在众人凝视梦境变动,心中各有所思之时,眼前的景象突兀生变,时光骤然静止了下来,梦境中的万事万物,仿佛于顷刻间化为了一幅飘渺朦胧的虚幻画卷,仔细聆听,天地间响起了阵阵喊杀声,透过业火汹涌的浩瀚炉洲,自遥远的旧时代传来,极悲极壮,如歌如泣,清晰在众人的耳边回荡。
举目望去,乾坤动荡,残破的旗帜在烽烟中飘摇,滚烫的热血在毁灭中迸溅,铿锵杀声震动九霄,纵然九死一往无前,鲜艳与灿烂交织,那是隶属于人族绝命的泣血悲歌。
当阴阳二气化开天地,浴血光辉拂晓十方,那一声压抑数百年后歇斯底里爆发而出的悲壮咆哮与凄凉大笑就此永远铭刻在了烬土人族血泪史的最前沿,成为永恒的荣耀,化作不灭的诗篇,世代歌颂,莫敢遗忘。
在金乌一族数位火域主神的合力围剿下,北阳洲人道宫教主先巢之以身殉道,这位曾肩挑日月,辉映古史,一生都在为了人族之崛起而战的先巢氏文明初祖,人族的正道魁首,在龙乌之劫落幕,又历经数百年天地动荡后彻底心灰意冷,最终选择舍弃一切,以这样的方式来为自己铺就了一条有死无生的绝路。
至此,那个光照九霄上下,庇佑乾坤十方,为一洲人族撑起了一片朗朗青天的北阳人道宫一朝崩塌,成为了回不去的历史尘埃,后在“任荣氏”的出手保全下,才没能导致整个人道宫,及先巢氏仅剩的种族血脉彻底断绝。
而随着先巢之的坦然赴死,藏于炉洲最深处的命主阴神自然而然也深受影响,遭到了极为严重的大道反噬,险些魂灵消散,当场崩灭,由此间接使得净土天地秩序紊乱,演化其中的大梦轮回悄然呈现出了崩塌之势。
所幸,先巢之作为人族一脉的文明之初祖,道生阴阳,法通混元,一身修为于神道领域早已功参造化,所以哪怕是在如此境地下,其命主阴神依然能固守本真,稳住净土,强行遏制了这场大道梦境的提前破碎,继而秉承主身之遗愿,续演轮回,以自身仅剩之光阴,陪那个孩子走向了最后未尽的十世人生。
雷火怒号,净土不朽,时光静止的大梦天地中,那黑衣深邃,宝相庄严的青年苍凉一叹,而后缓缓抬头,朝大梦之外看了过来。
那一刻,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
那一刻,他的目光仿佛来到了现世。
那一刻,他的目光仿佛横跨数十万年的岁月,于今世众生产生了交汇。
凄迷的神色,黯淡的眼神,伴随着一句沧桑而沙哑的话语,仿佛在无力述说着上古的遗憾,一世之悲凉,弥漫着无尽心酸。
“这世道,何日方休......”
阁内众人见状一声叹息,也只能一声叹息。
而边上那个老人,却依旧是默默无闻,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心里究竟深藏着怎样的伤愁,或许,在这漫长到仿佛永远都看不见尽头的数十万年岁月中,他也曾不止一次重回过去,再梦轮回吧......
只是......
到底是怨恨,是遗憾,是痛苦,是不甘,还是......,一切种种,可能,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一切,似乎已经过去了许久。
一切,又仿佛仍停留在昨日。
数十万年岁月变迁,时而近在咫尺,时而遥不可及,不变的,始终只有这个世道,这个,吃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