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一口茶水咽下去,抬头就看到自家阿耶脸上挂着笑容。
“阿耶?”李承乾目光疑惑。
李世民转过头,看向李承乾。
“高明,方才来这边的路上,你问阿耶,如何辨别御史言官的话。”
说着,李世民的手指往外面指了指。
“你看那边,那个卖饼的胡人。”
李承乾探头朝着那边看去,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正在忙活。
原是方才旁边卖胭脂的小贩突然打翻水盆,溅湿了胡饼摊的布幌,那胡人也不恼,反而帮着拾掇起胭脂盒。
“此刻,若是有人状告这个胡商强买强卖,你说,我是要信这胭脂盒,还是要相信十份奏章呢?”
李承乾思索着。
“所以,要观其行而察其言。”
“不止。”李世民从荷包里摸出几枚铜钱排开:“御史言官,就像是这开元通宝一样,有字的那面是'忠直',可翻过来...”
李世民手指一弹,铜钱“叮”地一声反转过来。
“指不定是藏了什么心思。”
“阿耶曾经因为一封秘奏,罢免了萧瑀的官职。”李世民继续说道:“但是罢免归罢免,事情还是要查清楚的。”
“最终结果呢?是上奏的人,与萧瑀之间,有私仇,所以才密奏送入宫中,弹劾萧瑀勾结草原。”
“因为萧瑀的姐姐,是萧皇后,她在草原上。”
“当下的罢免,是为了稳定局面,毕竟,唐俭马上就要带人出使突厥。”
“事后的查明,是为了不让人蒙受不白之冤,你阿耶我,也并非是是非不分的人。”
“只是什么事情放在什么时候,有不同的作用,就有不同的处理结果。”
李承乾回想着当初的事情。
也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说,真话假话,得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
李世民说着,指着外面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就像那商贩之间的事情,所作所为,满街的百姓都看在眼里。”
李承乾再次望去,那胡饼摊前已经围了不少人,有老妪牵着稚童买饼,那胡人特意将饼子掰成小块递给孩童。
李世民拿了几个铜板交给身边的人。
“李九,去买两个胡饼回来。”
“是。”李九拱手应声。
李世民声音也沉了下来。
“将来若是有人弹劾你,你就将他说的每一件事,都拿到这样的日头下晒一晒就是了。”
李承乾郑重点头。
除却阿耶说的,还有一点,那就是王叔跟自己说过的。
人长了嘴,也是要用来说话的。
不说话,只吃饭,那跟哑巴有什么区别?
嘴长在自己身上,有什么要说的话,说就是了,指望着别人去猜?那往后的倒霉事,都是自找的。
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
胡饼买回来,李世民和递给李承乾一个。
“尝尝,这上边芝麻放的多些,吃着肯定香。”
父子俩坐在一张桌上,喝茶,摆着胡饼吃。
吃饱喝足后,两人便带着护卫,动身前往大兴善寺。
长安城内的大兴善寺是城内最大的佛寺,是曾经隋朝的皇家寺庙。
“西晋武帝泰始二年,大兴善寺开始修建,隋文帝开皇年间,这座城池开始扩建,如今的长安城,以前的大兴城。”李世民喃喃说道。
“儿子查阅过关于长安城内寺庙的一些消息。”李承乾说道。
从庄子上回来的之后,他就始终记得,王叔跟自己说的,如果感兴趣,就去走访走访,查一查。
李承乾觉得自家王叔,对佛教也并不感兴趣,并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这样的话。
而且,因为这个故事,李承乾总觉得,王叔是话里有话。
“大兴善寺占城内靖善坊一坊之地。”李承乾垂眸说着:“曾经的长安是大兴城,取城名“大兴”二字,取坊名“善”字,赐名大兴善寺。”
“不错。”李世民满意的点点头。
“开皇年间,天竺来的僧人先后来到长安,在大兴善寺当中译经弘法,便是如今,大兴善寺,也是长安城里,香火最旺的寺庙。”
说话间,马车停在了靖善坊外。
父子两人从马车上下来,李世民吩咐李九等人在坊外等候。
“阿耶......”李承乾刚想要劝说自己阿耶不可将护卫撇下。
但是转念一想,自家阿耶的身手.......
年轻的时候敢和大伯去突厥人的营地里,带兵敢直接冲阵的人,如今在长安城,天子脚下......
至于自己,虽然武艺比不得阿耶身边的护卫,但是应对普通人,绰绰有余。
父子两人单独进了靖善坊。
仰头望着朱漆匾额上\"大兴善寺\"四个鎏金大字,阳光透过门口的柏树枝叶,在父子两人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步入庙门,随着众多香客往里走。
还未走出门洞,便有知客僧上前。
\"两位施主,请随喜功德。\"知客僧捧着功德簿迎上来,目光在父子二人朴素的衣着上打了个转,笑容淡了几分。
李承乾从荷包摸出几枚铜钱投入木箱。
李世民则是微微蹙眉,没有动作。
客僧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撇,转身去招呼后面衣着华贵的香客了。
出了门洞,院子里巨大的铜香炉映入眼帘,炉中堆积的香灰如山,三只手臂粗的高香正冒着青烟,炉中还插着密密麻麻正在燃烧着的短香。
金碧辉煌的歇山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檐角悬着的铜铃随风轻响。
往来香客,虔诚上香,双手合十跪拜,口中喃喃念叨。
“阿耶,你看.......”李承乾压低声音,指向了廊下的一块石碑。
那石碑,在竹简中也有记载。
开皇七年隋文帝赐田千顷的圣旨。
“这里的主持波顿,是朕.....是我亲自下旨,于贞观三年,让他在大兴善寺内主持寺内译场。”
“波顿在天竺,也是王族出身。”李世民嘴角微扬。
“出身王族,却甘愿当个和尚?”李承乾疑惑了:“还真是.......”
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出身低微,可接触不到什么典籍。”李世民笑了笑:“正是因为有个好出身,条件好,所以从小可以研习内外典籍,以精通佛学。”
“就像是读书一样,若是家境不好,又谈什么从小接触。”
“你在泾阳县庄子上,那庄子上的入学考试你也见过了。”李世民笑道:“有开蒙过的和没有开蒙过的,一比较,很明显就能看得出来。”
父子二人穿过天王殿,眼前豁然开朗。
偏殿传来诵经声,殿内供奉着镀金弥勒佛像,十几个僧人正在做午课,殿内供台上,燃有长明灯四十九盏,都是精铜所铸。香案上供着的时鲜瓜果。
寺庙内往来信徒香客络绎不绝,个个出手都十分大方,方才进门时候,李承乾扔在功德箱里的那几枚铜板,比起来寺庙里进香的香客信徒,九牛一毛。
走进大雄宝殿,供桌上摆着香炉,李世民见供桌上还放着散香。
殿内的僧人见到父子两人站在殿内佛像前,上前捻起三炷香,李世民接过僧人递来的三炷香,指尖在香柄上摩挲着。
这香看似朴素,凑近却能闻到沉水香特有的清冽气息。他余光瞥见儿子也被塞了同样的香,那年轻僧人正热络地引着李承乾上前进香。
\"施主,这是本寺特制的平安香。\"僧人双手合十:“\"方丈每日亲自加持,分文不取。\"
李承乾抬头,殿内的鎏金佛像在烛火映照下宝相庄严。
李世民学着旁人模样将香插入炉中。
这时,旁边有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捧着功德簿凑了过来。
“请施主留名,师父们初一十五诵经时,好为府上祈福。”
李世民蹙眉。
方才避过了门口,如今在殿内又来一遭。
到底是免不了掏钱的。
进香免费,功德凭心意。
这帮和尚,真是拿准了人的心思。
李世民摘下腰间的荷包,将里面的铜板全都倒进了功德箱里。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拉不下这个脸。
翻开功德簿,前页赫然写着\"光禄大夫王宅捐香油钱二百贯\"、\"赵国公府夫人捐金佛一尊\"。
李世民眼眸眯起。
偏殿转角处,父子二人被领到张红木案前。
案上摆着各色功德券,最便宜的\"平安符\"也要五十文,最贵的\"长生禄位\"竟标价千贯。知客僧正对个富商模样的香客细说:\"...捐一盏长明灯,保令郎无病无灾...\"
“阿耶。”李承乾面色沉沉。
李世民循着目光望去。
\"没钱也敢来烧高香?知道这香多贵吗?!\"方才那个说香火免费的青年僧人,此刻正揪着个老农的衣领。
\"赶紧走!下次再敢偷香,送你去见官!\"
李世民拳头硬了。
好好好,自己也成了冤大头。
若是自愿,他一道诏书颁发下来,赏赐可以给很多。
但是用这种手段,从他荷包里掏一个铜板,那都是拿着他当冤大头耍。
他天策上将,大唐皇帝,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
李世民突然想起了故事里的\"南瞻部洲,最是香火丰饶之地\"。
好一个香火最丰饶之地。
突然觉得,这殿内的香火味道,都令人头晕。
出了大雄宝殿,这才稍缓气息。
不行,来都来了。
“走,咱们在寺庙里转转。”李世民说道:“这寺庙,大的很呐。”
“是。”李承乾恭敬应声。
他察觉出来了,自家阿耶的语气,不对劲。
不过,王叔难不成早知道这寺庙里是这样的?
不然,又怎么会别有深意的对自己说那句话呢?
让自己亲自来走走看看......
李承乾心里念叨着这些话。
而李世民心里已经开始琢磨,回宫之后,让百骑司好好查查这个大兴善寺。
往偏院里去的时候,却是被院子里的僧人拦下了。
“施主,后院是僧人们译经的道场,外人不得进入。”
李世民微微颔首。
“行,那我们往别处转转。”
僧人见父子二人气度不凡,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恭恭敬敬的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叮嘱其他后院有香客们住宿用斋祈福的地方,万不可去打扰,而后便叮嘱小沙弥,领着父子二人离开。
出去的路上,李世民闲来问小沙弥。
“来这寺庙中,烧香拜佛的香客们,求什么呢?”
小沙弥“阿弥陀佛”一声。
“大多是求家人平安,无病无灾。”
“就没有求更多的吗?”李世民再次问。
“亦有求子,求夫君升迁,求得财者,世间万般,各有所求。”
回到了前院,李世民也没有心思在这里再继续待下去了,便带着李承乾离开了寺庙。
李世民的脸色,并不算好看。
恼怒的并非是香客有所求,大把的给寺庙送钱。
而是那引人进香的和尚,人前便是两副面孔,人后呢?
这还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吗?
还有想到自己“被迫”写下的功德簿。
虽然上面留的是名号是长安李怀仁。
今日看了兴善寺的功德簿,这还只是一部分。
真正的账本上该是写的有多触目惊心呢?
大雄宝殿的功德簿是功德簿,寺庙内各个殿内的功德箱是功德箱。
还有官员豪绅单独供给寺庙的香火钱。
平安福,长明灯,长生位,佛珠手串,各种符纸。
这些,都是买卖!
佛寺名下,最少还有千顷田,有田就有佃户。
倒是没见寺庙里的和尚在地里种地浇水拔草的。
出了大兴善寺,回到马车旁,李世民想来想去,总觉得不该就这么走了。
“走,找一家成衣铺子。”李世民说道。
他带着李承乾去换衣裳去了。
李世民身上的钱都进了功德箱,李承乾身上还有一些。
在寺庙里,他都是抠抠搜搜的,给铜板也只是给个几枚。
寺庙的僧人看他还算年少,身边又跟着父亲,目光也不会放在他身上。
只可惜,李世民这个“父亲”,也没多少油水。
“阿耶,咱们换这一身衣裳.......”李承乾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一身褐色的粗布短打。
“今日,阿耶就带你去做点好玩的事情。”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
年轻的时候,经常偷摸出来。
年少在太原的时候,也没少调皮捣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