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黄土高原,风里还带着的砭骨的寒意。田垄间已经泛起了一点绿色,脚下的冻土也渐渐开始融化。叶晨原本还盘算着如何利用剩下的假期,帮着岳父家里再多干点活,谁知省报社的加急电话追到了双水村。
电话线路不好,声音断断续续的,但是叶晨能感受到那股紧迫感,清晰地传了过来。紧接着,邮递员送来了加急的电报,叶晨知道自己怕是闲不下来了,有重要的新闻急需他出马。
情况紧急到叶晨的徒弟田晓霞甚至等不及电报回复,直接连夜坐上了回黄原市的火车。
当她黎明时分辗转赶到双水村时,整个人风尘仆仆的,嘴唇干裂,但那双向来灵动的眼睛里却燃烧着记者特有的、混合着焦虑和使命感的火焰。
“师父,情况紧急!”
田晓霞甚至来不及喝口水,便急切的说道:
“铜城,大牙湾煤矿出大事了!井下支撑矿道的钢梁倒塌,一位老矿工为了救徒弟,被……被钢梁给穿死了!”
田晓霞的语速很快,尽量简洁地汇报着已知的情况:
“新闻部里的那些老前辈们,都在互相推诿。他们比谁都清楚,跑这种事故新闻阻力有多大!
煤矿那边肯定层层设卡,捂盖子还来不及呢,指望他们配合采访,简直是与虎谋皮,这根本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叶晨的眉头微蹙,他能想象到,省编辑部里的那种氛围。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油条们,粘上毛比猴还精,自然是不愿轻易涉险。他沉声问道:
“那主编的意思呢?”
田晓霞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叶晨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敬佩:
“主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咱们,指名道姓要您带队。他说这种骨头虽然难啃,但是一旦啃下来,就是能震动全省甚至全国的大新闻!他认为,只有您有能力,也有魄力来完成它!”
“铜城,大牙湾煤矿……”
对于主编的画饼,叶晨不以为意,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心中猛然一动。这个熟悉的地名,瞬间勾起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
如果他没记错,在原本的世界里,孙少平正是在这个煤矿挖煤,而他那位如父如兄的师傅王世才,似乎就是死于一次井下事故,而且正是为了救一个莽撞的徒弟牺牲的。
线索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叶晨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而坚定。他不再犹豫,立刻对田晓霞说道:
“小霞,你做的对,时间就是新闻的生命!我们立刻出发!”
叶晨转身对闻声出来的家人简单交代了几句,迅速收拾好必要的行李和采访设备。为了争取时间,他带着田晓霞直奔黄原的二十里铺机场。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取代了乡村的寂静。当小型客机挣脱地心引力,爬升到云层之上时,舷窗外是刺目的阳光和翻滚的云海,与下方那片苍黄厚重的高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叶晨望着窗外,脑海里飞速运转,已经开始规划抵达铜城后的采访突破口。
铜城距离黄原将近三百公里,大概一个半小时就到了。抵达铜城后,一股混合着煤尘和工业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座因煤而兴的城市,天空似乎都蒙着一层灰翳。街道上穿梭着不少穿着工装,脸上带着煤灰印记的矿工。
凭借对原事件大致脉络的了解,叶晨没有按常规流程先去大牙湾煤矿的宣传部报到——他知道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只会换来一套滴水不漏的官方辞令和更加严密的封锁。他决定剑走偏锋,采取暗中走访的方式,直接寻找核心当事人。
经过一番周折,在矿区附近一家嘈杂油腻的小饭馆里,通过一位看似闲聊的老矿工隐晦的指点,叶晨和田晓霞终于在一个简陋得只有一张板床、一个破木箱的单身矿工宿舍里,找到了那个名叫安锁子的年轻矿工。
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安锁子蜷缩在床角,头发蓬乱,眼窝深陷,那双本该充满活力的年轻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布满血丝。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又像是被严霜打蔫了的茄子,对外界的动静几乎毫无反应。
“安锁子同志?”叶晨放缓声音,尽量不惊扰到他。
年轻人猛地一颤,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抗拒。“你们……你们是谁?俺啥也不知道!”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们是省报的记者,想了解一下王世才老师傅的事情。”田晓霞轻声补充道。
一听到“王世才”这个名字,安锁子像被电击了一样,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双手死死抓住乱糟糟的头发,把脸埋进膝盖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是俺害了师父……是俺啊!”他终于崩溃地哭喊出来,“要不是俺图省事,没按规程支稳那个梁子……师父是为了推开俺……他才……”他哽咽得说不下去,抬起通红的眼睛,里面是无尽的悔恨与绝望,“那铁梁子……就那么穿过去了……好多血……师父他……”
巨大的愧疚和失去至亲师父的悲痛,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将这个年轻的灵魂彻底压垮了。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日夜被噩梦缠绕。
叶晨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递过去一支烟,并帮他点燃。在辛辣的烟雾和长时间的沉默陪伴下,安锁子紧绷的情绪稍稍缓解。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还原事故发生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描述着王世才师父在最后关头,如何用尽力气将他推开,自己却被轰然倒塌的钢铁吞噬的详细经过……
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无比沉重,却也无比真实。叶晨与田晓霞对视一眼,知道他们终于找到了撬开这起矿难真相的第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基石。
窗外,铜城的天色依旧阴沉,但真相的光芒,已然从这间昏暗的宿舍里,开始顽强地透出。
房间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泪水咸涩的气息。安锁子蜷缩在床沿,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叶晨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对面的木凳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个被愧疚吞噬的年轻人。田晓霞悄悄递过去一杯温水,安锁子机械地接过,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等到呜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叶晨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沉重的锁:
“锁子,”他用了更亲近的称呼,“王师傅最后推开你的时候,对你喊了什么,还记得吗?”
安锁子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嘴唇哆嗦着:“师...师父喊...‘快闪开!傻小子!’”
“是啊,‘快闪开’。”
叶晨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如炬的说道:
“他用自己的命,换了你这条命。他不是让你活下来,整天窝在这小屋里,被后悔压垮的。”
安锁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叶晨。
“王师傅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叶晨继续道,语气平和却带着力量,“他是不是那种,希望看到自己救下来的人,就这么毁了的人?”
“不...不是...”安锁子喃喃道,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光。
“现在,能真正帮到师父,帮到惠英嫂子和明明的,只有你了。”叶晨注视着他的眼睛,“煤矿想把这事压下去,当成普通的‘工亡’处理。
但如果真相大白,所有人都知道王师傅是为了救人,是英雄,矿上给的抚恤金会不一样,惠英嫂子和明明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这是王师傅用命给他们挣的保障!”
安锁子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显然没想过这一层。
“但是,”叶晨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严肃,“说出真相,意味着你要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违规操作,引发事故。也意味着煤矿要承担他们的责任——安全监管不力。这会很难,对你,对矿上,都是。”
叶晨说完,便不再言语。他没有用任何心理学的话术去引导,也没有施加道德压力。
他只是把两个选择,以及它们背后沉重的后果,赤裸裸地摆在安锁子面前。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矿区噪音,和安锁子粗重的呼吸声。
田晓霞紧张地看着安锁子,又看看叶晨。她看到安锁子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看到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看到他眼神里痛苦地挣扎。这是一场良心与怯懦的搏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安锁子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不再是绝望和迷茫,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我说!”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俺不能让师父白死!也不能让惠英嫂子和明明吃亏!是打是罚,俺都认了!师父救俺,不是让俺当缩头乌龟的!”
他看向叶晨,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清澈:
“叶记者,俺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一个字都不瞒着!”
叶晨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缓缓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拿出笔记本,田晓霞也打开了录音设备。
真相,终于要从这间弥漫着悔恨与勇气的小屋里,冲破重重阻碍,去见天日了。窗外,铜城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列运煤火车拉响了汽笛,悠长而沉重,仿佛在为某个灵魂送行,又像是在为某种新生呐喊。
铜城傍晚的天空总是灰中泛着赭红,那是煤尘与落日混合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硫磺和煤炭气味。
为了确保报道的客观与详实,叶晨深知不能只听安锁子一面之词。在安锁子情绪稍稳后,他又通过其提供的线索,如同幽暗巷道里的探矿者,小心翼翼地、不惊动矿方地,暗访了当时同在出事工作面、目睹或听闻了事件经过的其他几位矿工。
这些采访多在矿区边缘嘈杂的小酒馆、或是工人聚居区昏暗的巷口进行。
工友们起初大多讳莫如深,但在叶晨表明省报记者身份,并承诺保护信息来源后,那份被压抑的义愤和对王世才的敬佩让他们终于开口。
他们零散却相互印证的叙述,拼凑出事故发生时那电光火石间的惊心动魄,也印证了安锁子违规操作的具体细节,以及王世才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的壮举。
这些带着煤尘味和叹息声的证言,如同坚固的顶梁柱,支撑起即将成型的报道骨架,让它更具说服力和穿透力。
采访结束时,夜色已深。叶晨和田晓霞在矿区附近一家略显破旧的招待所下榻。房间狭小,墙壁斑驳,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霉味,但至少提供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写作空间。
田晓霞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地整理着录音笔里的素材和手写的笔记,将杂乱的线索分门别类。
她的眉头微蹙,深知以自己目前的笔力,还难以独立驾驭这种时间紧迫、牵涉重大且需要极高叙事技巧的深度报道。
这不仅要求事实准确,更需要在冷静的笔触下,蕴藏能触动人心、引发深思的力量。
王世才的牺牲,以及安锁子那痛彻心扉的悔恨,都深深触动着这个年轻女记者的心。尤其是王世才在最后一刻推开徒弟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让她心潮难平。
叶晨则伏在吱呀作响的书桌前,铺开稿纸,拧开了钢笔。他略一沉思,便落笔如飞。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这书写声和偶尔翻阅笔记的声音。
田晓霞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打扰,只是适时地续上热水,将搪瓷缸轻轻推到师父手边。
她没有离开,不仅仅是想学习,更迫切地希望第一时间看到,师父如何用文字为那位逝去的英雄塑像,如何将黑暗巷道里的那束人性之光呈现给世人。
时间在笔尖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叶晨终于停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力向后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背。他将那叠墨迹未干的稿纸递给田晓霞:
“看看吧,初稿。”
田晓霞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就着那盏昏暗的台灯,一字一句认真地读了起来。
新闻稿不同于文学作品,它克制、客观,力求用事实本身说话,情感潜藏在冷静的叙述之下。
然而,叶晨的笔力正在于此——他没有煽情,只是白描般还原了事故现场,引用了多位矿工的亲眼所见,描述了王世才平日的为人,以及他最后的抉择。
没有过多的形容词,但那个沉默寡言、关键时刻却迸发出惊人勇气和牺牲精神的老矿工形象,却跃然纸上。
看着看着,田晓霞的眼圈红了,视线渐渐模糊。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稿纸的边缘,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为那壮烈的牺牲,也为这文字背后沉甸甸的力量所感动。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拭去眼泪,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绪,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地看着叶晨:
“师父,明天我们去看看王师傅的遗孀惠英嫂子和孩子明明吧?”
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但语气异常坚决:
“报道很重要,但……我想我们或许能实实在在地帮帮他们。至少,让他们知道,王师傅是个英雄,有人记得他,也有人关心他们以后的日子。”
窗外,矿区特有的、混合着机械轰鸣与火车汽笛的夜声隐隐传来。在这间简陋的招待所里,一篇即将引发震动的报道刚刚诞生,而一份源于悲悯与敬重的善意,也正在悄然萌发。
叶晨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笑着打量眼前的姑娘。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略显凌乱的短发和带着泪痕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平日里,田晓霞总是一副风风火火、言辞犀利的“假小子”模样,那是她在这个行业里为自己披上的保护色。
但此刻,那层坚硬的外壳被发自心底的善良与悲悯融化,露出了内里柔软而温暖的光芒。这光芒,叶晨太熟悉了,也正是他一直以来所珍视和想要守护的。
看着这样的田晓霞,叶晨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欣慰。没有人知道,他大学毕业后,放弃了一些看似更“光明”的前途,选择进入省报,并迅速站稳脚跟,其中有一个深藏心底的重要原因,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姑娘。
他像一个提前观测到风暴的航海者,早早地来到这片海域布局。他熟知那个原本轨迹里,发生在洪流中的悲剧——一个充满生命力、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年轻灵魂,如何在最绚烂的时刻被无情吞噬。
他所有的“大费周章”,提升自己的影响力,建立自己的人脉,在关键时刻争取到带领她的机会,都是为了能够在她命运的十字路口,拥有足够的力量去干预,去扭转那个令人心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