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要不要我派人将章雄追回来?”
“不必!”
“可如果任由他这般胡闹下去,洛阳城是要出大乱子的!”
“人家是揣着上意来的,他就是把天捅出一个大窟窿,汪总帅也会设法袒护。”
上午,洛阳将军府,偏厅厢房。
一位年约四十上下,身材矮胖的黑脸汉子正双手拖着一袭长袍,满脸愁容地站在房中,一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自己的主子洗漱更衣,一边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对章雄的不满。
此人名叫胡金,既是将军府的大管家,也是现任洛阳将军郭贤的亲信。
相比于又矮又胖,其貌不扬的胡金,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的郭贤则俊朗得多。虽已年过五旬,却不像其他官老爷那般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相反他宽肩窄腰,身姿挺拔,既不像武官那般壮硕,也不像文官那般瘦弱,身材保持的相当得体,并在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淡淡的温儒之气。
虽然郭贤官拜洛阳将军,是蒙古的臣子,实则他却是一名地地道道的汉人。
这些年,伴随着蒙古势力的发展壮大,变节投诚的汉人越来越多,军民官商无孔不入,不少人凭借真才实学之能或攀龙附凤之术而混得风生水起,甚至官居要职。
对于这些人而言,他们虽然身为汉人,但心却早已归属蒙古。
其中,尤以郭氏一门最为典型,祖孙三辈为蒙古鞠躬尽瘁,立下汗马功劳。当今一代,又以郭贤的族弟郭侃表现最为出色,而立之年便已贵为蒙古西征大军的千户将军,是蒙古西征大元帅旭烈兀最信任的悍将之一。
论文韬武略,郭贤不及郭侃十分之一,他能混入蒙古官场,很大程度依赖于祖上的功勋及郭侃族兄的特殊身份。
虽然才能平庸,但郭贤也有自己的谋划和野心。他深知郭侃虽勇,可终究是一介武夫,不善权斗,况且率军西征凶险莫测,说不定哪天就会战死沙场,万一郭侃有什么不测,自己必然失时落势。
再者,郭侃远在西征途中,军务缠身加之邮路不畅,因此对蒙古朝廷发生的事鞭长莫及,一心在官场钻营的郭贤自然靠他不住。
于是,郭贤凭借和郭侃的关系在蒙古朝堂崭露头角之后,即动了改换门庭,另觅靠山的心思。一开始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是忽烈,可惜忽烈财雄势大,身边人才众多,凭郭贤的本事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更何况,忽烈和旭烈兀都是统领万军的王爷,旭烈兀西征功勋卓着,忽烈南伐同样战果辉煌,二人本就在暗暗较劲,麾下诸将更是互不相服,郭侃乃旭烈兀的心腹大将,身为其族兄的郭贤又怎么可能得到忽烈一派的信任?
权衡再三,郭贤只能转移目标,向蒙古大汗的另一位兄弟,一直留守和林无甚战功但又不甘平庸,暗怀雄心的阿里不哥投诚,如愿加入他的阵营并很快得到阿里不哥的赏识。
时至今日,郭贤能坐上洛阳将军的位子,正是依赖阿里不哥在背后推波助澜。
待披头散发的郭贤对着铜镜细细擦净脸上的水珠,机敏的胡金连忙迎上前去,熟练而灵巧地抖开长袍轻轻披在他的身上,再顺势接过他手中的锦帕,并将郭贤引到摆满早膳的桌旁落座。
待郭贤调息心神,开始进膳,缓步轻声的胡金方才绕到其身后,从怀中掏出一柄玉梳,为其梳头束发。
“前阵子好不容易送走颜无极那个瘟神,现在又跳出来一个章雄四处惹祸,真是不让人安宁。”郭贤一边低声抱怨,一边将糕点送入口中,“隋佐是京北大营的统兵将军,遇害是在邓州地界,杀他的人是大宋静江府的金复羽,这件事怎么轮也轮不到我们洛阳将军府去管!虽然朝廷下令至各州各府,要狠狠震慑所辖地界的江湖势力,可大家都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彼此心照不宣地做做样子罢了。隋佐死就死了,关我们洛阳城什么事?章雄不知深浅,将洛阳一带的江湖势力统统得罪一遍,闹出乱子谁来收拾?上面又岂会体察我们这些地方官的难处和死活?”
“是啊!自大人上任以来,洛阳城可是前所未有的太平。这两年贤王府祸事不断,都被大人以不变应万变,趋利避害一一化解,从未惊动朝廷,亦未影响半文征税。官行官道、民走民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互不打搅,本来挺好。”胡金连声附和,“最可恨章雄不能领会大人的良苦用心,遇事喜欢自作主张,自从他来到洛阳城就没有办过一件让人顺心的事。”
“章雄一个兵痞,焉懂官场之道?与这般整日喊打喊杀的武夫,天大的道理也是讲不通的。”一提起章雄,郭贤顿觉头大如斗,心烦不已。
“既然讲不通,大人何不找个由头将他赶回漠北?”胡金小心提议,“省的他在洛阳城寻事生非,给大人添堵。”
“说的轻巧!你可知汪总帅为将章雄安插进洛阳城,前前后后耗费多少心血?”郭贤对胡金的献策连连摇头,“洛阳地处中原,四通八达,繁荣昌盛,百业俱兴,多年来不仅仅是汪总帅为南攻大宋而布置的战略要塞,更是他汪古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袋子。殊知,汪总帅年纪轻轻即身居高位,凭的可不单单是祖上蒙荫。”
“大人所言极是!正因洛阳城十分紧要,小王爷才一直对此地念念不忘。”胡金赶忙改口,“当初若不是汪绪统阴差阳错死于非命,小王爷也找不到机会举荐大人来此坐镇。”
胡金口中的“小王爷”,正是蒙哥大汗的亲弟弟,阿里不哥。
“只要守住洛阳城,就等于守住一座金山,汪总帅又岂能甘心拱手让人?”郭贤冷笑道,“这次若非汪总帅平定大理有功,忽烈王爷替他说话,恐怕也没有机会卷土重来。你可知,汪总帅最开始的计划并不是安插一名参将,而是打算直接找人顶替我,一举夺回洛阳将军府的大权。若非小王爷极力斡旋,也许你我现在已经去塞北牧羊了。”
“小王爷对大人一向器重,从未疏离,实属难得!”
“正因如此,我更要替小王爷牢牢守住这座来之不易的洛阳城,宁死无悔!”郭贤正色道,“自我上任以来一直秉持怀柔之策,尽量不干涉这些江湖人的是非恩仇,只要他们不影响洛阳城的安定大局,本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遇事能忍则忍,能避则避,为的就是不得罪城中大大小小的门派势力。这两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步汪绪统的后尘。我死是小,倘若辜负小王爷的信任与重托,即使到了九泉之下我也不会瞑目。”
胡金长叹一声,愤愤不平:“可惜半路杀出一个油盐不进的章雄,将大人辛苦数年积攒的人情毁于一旦。他今天去丹枫园一通胡闹,铁定会和贤王府结下梁子。我真是想不明白,汪总帅聪明一世,怎会重用这么一个刚愎自用的莽夫?”
“一是章雄对汪总帅足够忠心,不会被人轻易收买。二是此人性子够倔,行事虽莽撞冒失,可胆量却远超常人,否则也不敢明刀明枪地跑去贤王府拿人,况且拿的还是贤王府的‘命脉’。”
“大人的意思是……”
“也许……汪总帅要的就是一个‘乱’字。是他在幕后指使章雄满城树敌,为的就是给将军府招惹麻烦,最好惹出不可收拾的大麻烦。反正我才是洛阳将军,最后领罪受罚我肯定排在章雄前边。”郭贤揣测道,“倘若我被罢官夺爵,得意的是汪总帅,失望的是小王爷。”
胡金沉吟片刻,再度向郭贤提议:“既然大人已经辨清其中的利害关系,何不让小王爷禀明大汗?相信大汗一定能明察秋毫,不会由着他们胡来!”
闻言,郭贤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转身看向言之凿凿的胡金,话里有话地问道:“章雄的背后是汪总帅,汪总帅的背后是忽烈王爷,因为洛阳城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你让寸功未立的小王爷在大汗面前状告战功赫赫的忽烈王爷,而且还牵连着大汗十分信任的汪总帅,你猜会有什么结果?”
“这……”
胡金被郭贤锋利如刀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唇齿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硬着头皮作答:“我们……我们只是据实上奏……”
“那又如何?实情重要吗?你是希望大汗降罪汪总帅?还是降罪忽烈王爷?”
“这……”
“你可知,洛阳城的士农工商几十万人绑在一起,也远远抵不过忽烈王爷和汪总帅在大汗心中的分量。更何况,大汗生平最痛恨搬弄是非的小人,尤忌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郭贤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胡金,一字一句地说道,“一旦有人冒犯天威,必定会死很多人。大汗戎马半生,屠城无数,也不会在乎一座小小的洛阳城。小王爷身份尊贵,最多被训斥几句。至于你我……”
虽然郭贤没有继续说下去,却足以令豆大的汗珠顺着胡金的脸颊哗哗流淌,后背的衣衫更是在不知不觉间被汗水层层浸透。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
大宋如此,蒙古亦如此。
……
(本章完)